高山流水

人世寂寞。不管,你有怎样的外部喧哗,终究有一个内心世界,一天天地荒凉着,搁浅着——·或许,曾有人进来过,留下了片羽吉光,留下了欢喜或伤害。但是,大部分时间,这一幽暗地界,就这么空绝人迹,逐日流年。等挨过了一个个清晨和黄昏,到人生暮年,甚至弥留之际,这个微小而广阔的世界,便永远地关上了门,封上了锁。

所以,高山流水,其实是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

烟水苍茫里,一座官船上,载着两三个仆役,还有一位晋国的上大夫。此人一副清癯的模样,外表刚正伟岸,但内心一片清旷与冷幽。因为,一阕清幽的曲子,正在一双修长手指的细细挑拨下,荡过青色的水波,向两岸郁郁的山林与怪诞的青石间飘去。

他什么都有,但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朝堂上,他一丝不苟,诤谏有度,私下里难免会卷入朝臣之见的私斗,虽然明知荒废生命,深深不屑,但也无可奈何。深夜寂寥时,他在空旷的美厦里,点一盏幽灯,操弄一把古琴,弹到动情处,闭上双眼,深吸一口幽香,垂下几滴眼泪,或望向窗外的一弯朗月。

在他江中弹琴时,其实岸上一直有人,一个头发些微散乱,一身短打的男子,正费力扑捉被山风运送而来的美妙声音。他是个一无所有的樵夫,每日孤身一人,在山林间奔忙,常常什么也听不到,除过飞鸟的鸣叫,哀猿的惨叫,以及潺潺的溪涧,什么也看不到,除过高穹上的云彩和千篇一律的苍树。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长时间?也许一生,也许在某个偶然时间,他会一不小心就跌入了深渊,从此消逝于世间。唯一的遗迹,是僻林中未来得及吃掉的一包干粮,或是林木上被砍去的几道崭新的痕迹。

之前,他们从未见过面。一个在晋国效力君主,名列士林,一个在楚国清苦侍亲,泯没黎众,在物理距离上,远隔重山几万座,相见机会似乎微茫。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当一切因缘际会,恰逢其时,这“可不能”便演变成一段无上的传奇绝唱。而造就这段佳话,无须银两、官爵、美色,只需一首曲子,几个散淡的音符。巍巍乎高山,洋洋兮流水,他知他意,玄妙得放佛对方是另外一个自己。

其时,这背后固然有所谓知识分子的志趣相投,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内心的寂寞,精神上的孤独。一个人,在茫茫的尘世,遇上一个懂自己的人,简直不可思议,所以,才有了“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的万古喟叹。

当心与心零距离相对时,一阵酣谈过后,双方便可以生死相交,所以,伯牙得知子期亡故时,五脏几乎崩血,从此折琴绝奏。如此的决绝凄美,已经超越了真实的生活经验,让身陷俗世的我们不敢相信,但又鬼使神差地笃信,曾经在这戾气熏天的人世,一定发生过这么一出单纯而贞烈的故事。

在《列子》与《吕氏春秋》里,这个故事,往往寥寥几笔带过,不甚煽动,不甚饱满,也不甚悲凉与寂寥。虽然心有触动,也不过是众多圣人典故中的一个,带有训诫后世士子的意味,带有一股知识分子的自恋、自怜气息。直到一千多年后,中原大地挺过无数次的江山易主与权柄交接,进入到最后一个汉族政权的末期,在所有人几乎要遗忘了这个故事时,一个叫冯梦龙的人,相中了它,将其写进自己的中篇小说集,从此,便带上了一种撼动人心的感动。

冯梦龙,生于明末。那时,青楼女子,尤其是身份稍微高贵的,多少有些文采,很得知识分子倾心。于是,这些莺莺燕燕之地,反倒成了充满阳春白雪气息的文艺沙龙,且活色生香。当正统道德造就的呆板生活,越来越束缚和压抑人的本性时,这种温柔乡里的诗词飘香,对于崇尚浪漫的文人来说,无异于一副治愈窒息病症的上好汤药。

年轻时期的冯梦龙,作为一个雄性荷尔蒙与浪漫诗情相互烹煎的男性文人,也会奔命于勾栏与学肆间。那时,他有才名,但屡试不第,在落魄中,与一位叫侯慧卿的青楼女子,相识相恋。事业上的挫折,最容易让人把全部希望寄托于爱情上,反之亦可。

他白日苦读,奔于生计,黑夜便来和自己的恋人,谈诗赏月,如胶似漆。但他不可救药的是,竟对这种仅止于花前月下的浅薄勾当,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感情,于是故事精彩了,而主角却正在奔赴在一条万劫不复的险道上。其实,处于梦中的人,哪能预知梦的易碎,他总以为自己的梦可以固若金汤。所以,当侯慧卿从良嫁作他人妇时,冯梦龙便有了“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般极为沉痛的幻灭之感。

冯梦龙一生仕途不顺,五十七岁时,才补为贡生,次年破例授丹徒训导,七年后升任福建寿宁知县。然后,国家破亡,他极力奔走,号召反清复明,但无人领会,无人响应,遂于清顺治三年春忧愤而死,一说被清兵所杀.

终其一生,用八个字可以概括冯梦龙:短暂的欢愉,长久的寂寥。其实,这何曾不是所有潦倒文人的遭遇,又有什么值得言说的?

文人失意与失恋时,情绪上最容易偏激,但落于笔尖却往往来的过于贞烈。在冯梦龙版本的《高山流水》里,小说细密地呈现了故事的全貌,比笔记体的版本,更容易让人动容,这是话本小说的强悍优势。仔细分析这个故事,其实,这又何曾只是春秋时期那个飘渺的山水传说,难道不是冯梦龙的个人独白吗?那个情感炽烈的孤独者伯牙,与钟子期的山水邂逅,难道不更像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吗?

其实,不管是爱情也好,友情也好,对于一个备受孤独煎熬的落拓之人,有时候是混为一体的,难分难解的。当多年以后,万事皆已飘零,唯有那些曾拥有故事,痴迷于故事的人,才能把别人的一段段故事,写得这般情感热烈,仿佛是自己的一样。

而高山流水,经年不灭,永远流传的原因,恐怕就是: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故事,或者,在别人的殇事中,看到了自我内心中那个一直泛着滔天雪浪,却空无一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