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世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降临到了这个世界。毫无疑问，一个跨世纪而生存的人，一个90后。

     母亲告诉我，我出生时不会哭，是一个并无专业接生技术的接生婆救了我一命。通常来说，每个新生婴儿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泣，我没有哭的行为让母亲和接生婆都感到很惊讶。因为她们都知道，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哭的就会出现问题。母亲说，生下来不哭的孩子没有呼吸，不会呼吸就不能活命。

     我不哭是不是意味着与世界的缘分就此结束了呢？当然没有，否则也不会有这篇文章了。母亲告诉我，接生婆发了狠，在我黏黏的小屁股上狠狠地拍打，拍得妈妈都替我哭了。接生婆一个劲儿地拍着我的屁股，企图唤醒我，让我呼吸，让我哭。我也不负众望，在接生婆漫长的拍打下，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哭了，母亲笑了。因为她知道，我有救了。

     活过来后，我就开始疯狂地吮吸母亲的乳汁，活命。母亲的乳汁是足够我活命的。当我吃饱了，就会不理她，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睡去。母亲不怪我，因为她知道，我睡后就不会再哭闹她。睡醒后，我又开始哭，母亲知道我显然是肚子又饿了。于是，她又开始喂我，一天要折腾好多遍。我睡了，她不能睡，怕我挨饿。母亲心里想的只有哺育我，不让我饿肚子。第一声哭泣，是醒了。接下来的哭泣，是饿了。无论醒了或者饿了，我都会哭。如果我在哭，母亲在睡觉，她万万不能接受这种情况的发生，她会觉得那样很不负责任。

      小时候，我每天都不让母亲安生，每一天都哭很多遍，白天哭，夜里哭。不管她的死活，想怎么就会怎么。当我学会了走路，脱离了母亲的怀抱，当我学会了吃饭，我才开始长大。这个时候我是轻易不能哭的，我哭了父亲不但不劝我、不哄我，还会骂我甚至打我。他说我现在你是一个小男子汉了，要坚强，不能哭。哭，在他的眼中，是无能的表现。刚开始，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让我哭，我只知道自己以前哭了母亲会哄我，而且还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天壤之别的待遇，让我不肯接受。过去哭就是天，想要什么一阵哭声就能得到。现在哭不但没用，还会遭到打骂。想得到什么，不能哭不说，还要自己竭力争取。我虽然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就改变自己。于是，我开始跟着别人的脚步走，别人做得很好的事情，我就跟着他们学，并且可以把它们做得很好。

      一转眼好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成年人。一天，我意外遇见了救我的那个接生婆。母亲回家告诉我接生婆的经历后，我很想哭。母亲告诉我，在我出生的那年，那个接生婆四十岁左右，但还不到20年她就已经满头白发了，我不理解的是她为什么看起来会这么老。母亲告诉我，接生婆和她那个年代的大部分人差不多，命很苦，吃不饱是常事儿。母亲说，接生婆顺利结了婚，她很快乐。但是婚后她的运气变得差极了。她的丈夫不仅在家不学无术，还是个暴脾气，整天只知道吃饭抽烟喝酒发脾气，不做其他的事情。随着孩子的出生，接生婆就试图改变些什么。丈夫不干活，不挣钱，她干，她挣。那个时候，乡村的医疗水平还不发达，孕妇生个孩子都要跑很远的地方。由于路途的遥远，很多孩子连夭折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死在了娘胎里。这是好一点儿的情况，坏的连孕妇都会死掉。接生婆了解到这样的情况后很痛心，她可怜那些人家，认为他们不应该遭受这些天灾。接生婆的孩子是顺产，没有任何人的帮助，独立地把自己的第一个女儿生了出来。可能因为这，她积攒了要为其他孕妇接生的信心。可能是因为别人的苦难和自己家的一样多，她才决定自学接生孩子这门技术。刚开始接生孩子很不顺利，经常是孩子从娘胎里出来就死掉了。孩子的妈妈很伤心，会骂她。她又无力为他们做什么，只得对他们说些安慰的话。她经常会这样对孕妇说：“医疗条件太差，我的接生水平有限，死个孩子也算正常。你自己能保命就已经不错了，我接生过的一些连母带子都死掉的大有人在。”死了孩子的父母心里平衡后，原谅了接生婆。但是接生婆怎么都原谅不了自己。她安慰得了别人，却始终安慰不了自己。

      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她决定继续接生。随着时间的积累和死人数量的减少，她的接生技术终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挽救了很多人的性命，比因她接生而死的人要多很多。其实并不是她接生死的，是医疗条件和交通条件把孩子害死的。她去了，孩子还有生还的希望；她不去，孩子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看着自己的成就远远高于了手中的罪恶，她才安了心。丈夫依旧是一副好吃懒做的德性，不理会她和孩子。她又生了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儿。丈夫气不过，骂她无能，只会生女孩儿。她哭了，哭得很伤心。丈夫执拗得很，非要男孩儿不可，那个年代家里必须要有个男孩儿才能满足上辈们口中的传宗接代理念。接生婆又生了第三个孩子，这次天没有作孽，让她生了个男孩儿。她笑了，丈夫又怒了。因为，儿子不是一个正常人，个子很矮，矮得要命，嘴也歪，手脚都先天性的拐向外边。丈夫对她大失所望，不再让她生，在心里对她的定义更明确：无能。接生婆不知道，她还需要再做多少，才能赢得丈夫的宠爱。她只是卖力地干着自己的接生孩子的行当，挣钱盖大楼。经过多年的忍气吞声，她挣够了钱，盖起了房子。丈夫也才开始不对她发脾气，只是不对她发脾气而已，也不会怎么关心她。

     我来的偶然，接生婆活得不易。接生婆的世界谁人能懂？这个世界懂吗？世界只懂得包容，该包容的和不该包容的它都包容，它懂不懂接生婆那颗早已衰老的心？现在的世道变了，妈妈的乳汁没有给自己的孩子，而是给了不需要它的人。没有人愿意可怜像接生婆那样的饱受苦难的老人，而是对他们冷漠无情。甜美的乳汁给了邪恶，浪费掉金钱也不肯施舍，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