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那片绿色

我的故乡在农村，在大山里。自小到大，在我的记忆里，贫瘠而地形永不规则的土地上总是夏收小麦，秋成玉米，一年两收。因为有了父母的勤劳和他们滴滴汗水的哺育，每年我们不仅收获到一家人的温饱、殷实和富足，也收获到一户农家张张带笑的脸庞和精神世界里沉甸甸的希望。

但这几年不同了，由于姐妹都已出嫁，我和弟弟常年在外，父母年届花甲，老态毕现，一辈子的耕种透支了他们太多的体力，因此，他们决定：每年只种玉米，不再种小麦了，这样既可以节省一半的体力，还同样保证了最基本的吃喝之需。

于是每年春天回到故乡，当触目那一洼洼裸着黄色皮肤的土地时，我总感觉少了什么，心中一时难以找到绿色的慰藉和安抚。

漫步在田间曲折的小道上，脚踏软绵绵的泥土，巡视一片片旧年玉米的根茬，寻寻觅觅，除了地沿上散落的几蓬苦蒿，几茎开花的油菜，几星无名的小草，我的确看不到土地上还有什么绿色。

闲置的土地早已解冻，惊蛰过后，它似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期盼着什么，望眼欲穿，一日三秋兮，但它宽阔的怀抱终归空空，一直没能等来青青麦苗的投怀送抱，没能盼来一个季节绿色的图景。

没了绿色的光顾，没了麦浪的拥覆，山野的春天里闲置的土地失恋了，它的心空落落的，像被挖空了心灵的躯体。它想，绿色的麦浪怎么频频失约了呢？她难道移情它处，背叛了当初的海誓山盟？土地陷入了从没有过的痛苦，尝尽了失恋的滋味。

往昔如昨，历历在目。土地想：我们一年一度在春天相约，那时，可爱的你是多么的急不可耐呀，每当春风搅扰我的酣眠，春雷唤醒我的双眸，春雨沐浴我的周身，你就来了。早早掀掉身上的雪被，伸伸纤细袅娜的腰身，抖擞抖擞精神，翩跹着轻盈的步履，摆动着绿色的裙裾，你轻轻地温柔地投入我宽阔厚实的怀抱，那一刻你我亲密地拥抱，热烈地亲吻，忘情地沉醉。

当春风吹起，麦浪翻涌，由近及远，从脚下到远处的山麓，绿色的潮水漫过畦畦洼洼，漫过凹凸的坡坡岭岭，荡漾的绿流一波一波传送着缠绵的柔情，我知道那是你用纤纤素手抚遍我的全身，你用温柔的抚摸表白久别重逢后的激动和喜悦。春风阵阵，我们耳鬓厮磨，你在我的耳边轻轻絮语，倾诉着别后的相思，呢喃着不老的情话。肌肤相亲，我嗅到了你柔发的馨香，淡雅的体香，我沉湎在爱的港湾。春雨淅沥，你的眼角挂上了晶莹的泪珠，我知道那是你喜极而泣的泪水，你在为爱情陶醉。

在你我身边，我们看见勤劳的农人踩着一垄垄麦苗，轻轻用锄头梳理着你的秀发，他们在灿烂的阳光下笑语，在一地绿色的棉被中翘首着丰收的希望。春光明媚的上午，三五株油菜花绽放在麦田边的地沿上，在碧绿麦苗的映衬下，金灿灿的黄色显得醒目又娇艳。几只蝴蝶轻轻地挥动羽翼，在绿色的波浪之上舞姿翩跹，比翼双飞。几个嬉闹的孩童，当然少不了在绿色的波涛之上打滚、追逐，随波逐流，清脆的笑声不时回荡田野和山谷。有时也常有几只野兔潜藏麦垄，啃食麦苗，大饱口福。偶有几只野鸡在麦丛里栖息，嘎嘎的叫声把你我从甜梦中惊醒。

在遥远的记忆中，勤快的农妇带着孩子在碧绿的麦浪中寻找、采挖“毛妮菜”、“面条菜”、“荠荠菜”等，那一袭袭红色的上衣晃动在麦田里，仿佛绣在绿毯上的朵朵红花，鲜艳夺目。有时孩子们在三月的天空下放起风筝，风筝随风飞扬，那长长的丝线牵引着孩子们兴奋的呐喊和美丽的遐思。夕阳西下，天边染红绚丽的云霞，这时农夫牵着牛羊，哼着小曲，迎着傍晚的炊烟从田垄间归去，那玲珑的牛铃声叮叮当当，溅落一地绿色的回音。

大山里没有成片的水域，有的只是一线线山泉，勉强滋养着山里人一个枯水期干枯的心灵。于是当麦苗返青，当铺天盖地的绿色汹涌如潮，农人们遐思的丝线便蜿蜒开去。他们想，这一地的绿，满坡的绿，岭岭洼洼的绿，不就是碧绿的大海吗？其实他们一辈子、终其一生也没见过真正的大海，但他们分明看到了蓝天上洁白的云朵和巍峨的青山投射在眼前绿色大海上的倒影，他们在遐思中感到满足，清贫素朴的灵魂似乎也在一瞬间得到了眼前这“海水”的润泽和洗礼。

土地想：春天里，我感动我拥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我感动绿色的麦苗对我一无所求的真爱。我很贫瘠、粗朴，它不嫌弃，她把生命的根深深植入我心灵的泥土，它要让我们的爱情在一个美丽的春天生根、发芽，直至将来有一天开花、结果。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更幸福甜蜜的爱情了，我们的爱情简单简约，质朴无华，但我们同样也有花前月下，在吟风弄月中我们并不缺少卿卿我我的浪漫。

回忆无比美好，但回到现实，土地始终没弄明白绿色的麦苗一次次失约的原因。仰望山儿绿了，岭儿绿了，树儿绿儿，土地的心碎了，它在痛苦的失恋中咀嚼着绿色的记忆。

看来，这几年由于父母老迈、家庭缺少劳力，还着实委屈了故乡的土地。故乡的土地哟，这抛给了你多少的寂寞和怅惘、相思和痛苦呀！

每年春天，当盛开的桃花灿如满山的云霞时，我总急不可耐地要回去，回去看看故乡的春天，听听乡音，品品亲情，忆忆旧事，遐思人生，感悟生命。其实这一切都必须以故乡绿色的麦苗为背景，而当没有了这绿色的背景，我的思绪就变得如铅一样的沉重，我的生命的春天仿佛一片荒芜，了无葱茏的生气！

正如池塘只有蓄满清水，才显饱满和丰盈；心灵只有填充思想，才显深邃和睿智；土地只有播种绿色，才露诗意和生机。没有了清水，池塘就干涸了，池塘也就失去了流盼的眼神；失却了思想，心灵就干瘪了，生命也便成了行走的空壳；消逝了绿色，土地就荒寂了，土地也就没有了丰沛的诗情。故乡的春天，故乡的土地，是必须用绿色的麦苗来渲染的，是必须用波动的麦浪来烘托的，否则它就失了几分妩媚，丢了几分风情，少了几分神韵，因为那铺天盖地的绿色是故乡春天的裙子，裙子对于女人的重要，我们人人皆知了。

每逢春天，燕子还会飞回，蜂蝶还会飞来，花儿还会开放，小溪还会歌唱……但它们是否也会像我一样敏感细腻，多愁善感，感觉少了什么呢？他们是否也会像我一样，只有凭借记忆中的绿色的浪潮来慰藉自己落寞、伤感的心灵？我想会的，一定会的。

踯躅在故乡的土地上，当绿色成为记忆，当我生命的春天消失了迎风起伏的碧绿的麦浪时，我思想着父母的苍老，追溯着童年的烂漫，思索着时光的无情，想象着岁月的沧桑，品味着人生的无奈，我不知道故乡的春天何时还能系上绿色的裙裾，重现它婀娜的丰姿和婆娑的风情，再轰轰烈烈演绎一场土地与麦浪之间真挚的热恋？

写于２０１３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