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远行

母亲属于生她养她的那片山坳，唯有的一次远行，让她伤痕累累，为此，她静静长眠于那片最熟悉的土地。——题记

自我记事以来，母亲就像永不停歇的陀螺，飞快而永不停歇地旋转着，屋里屋外、田间地头、山上山下，有着她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做不完的事儿、跑不完的路，我极少能看到她悠然地躺一会儿或闲下来歇一阵儿，即使大雨倾盆难以出门的天气，母亲又会待在家中缝缝补补、修修缮缮、洗衣做饭地忙碌……仍然毫不停歇。

就这样，在这片狭窄的山谷中，印满了母亲的身影，重叠着母亲无数的足迹。母亲适应了这里的一切，昼夜操劳，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如同四季轮回，变得那样自然、平淡、恬静......

母亲极少外出走亲串友，进县城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在她的意念里，庄稼人的根就在山地之间，怎么挪也挪不动。

母亲属于生她养她的那片山坳，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她能挑起超过她体重两倍以上的重担，在水田里能拉动压上巨大石块的犁耙，在泥泞的山路上能扛起被暴风雨拦腰折断的粗壮树干，然而，她却坐不得行驶在宽阔平坦道路上的汽车，为数不多的几次坐车经历，因为晕车都会让母亲如翻江倒海、挖心掏胆般地吐尽腹内之物，远比得一场重病更摧残人。为此，母亲更加不愿出远门了。

然而，为了自己远行的儿子，为了儿子的幸福，她有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远行……

那是在我大学毕业以后，在我毅然决然离开故乡、走出秦巴山地、来到胶东半岛之后，是在我刚刚结婚不久、妻子遭遇重病、当我深切感受到身居千里之外无比的寂寞、空虚、恐惧、压抑时，一个临近黄昏的下午，我把电话打给母亲，哽咽着倾诉自己的困苦、焦虑和无助，往日的坚毅和自强顷刻坍塌，把心中的全部苦水倒给母亲......母亲在电话那头嗫嚅着劝慰我：“别着急，别着急……妈给你想办法……”其实，我只想把心中的苦痛倾诉出来而已，压根儿没想着让生在山沟长在山沟的母亲想什么办法帮我解决困境。

然而，第二天清早，在弟弟的陪护下，母亲踏上了两千多公里的长途跋涉。

这是一次十分艰辛的旅程，从老家到省城西安坐长途汽车就得15个小时，其间翻山越岭，道路崎岖。往日里一闻到汽油味儿就呕吐不止的母亲是怎样挨过去的，我不敢想象，更不忍心去想象。

到达西安，在亲戚家寄宿一夜，第二天便急匆匆坐上由西安开往烟台的列车，这一坐就是27个小时……连续数日，我心乱如麻，不断地自责，直到我在车站接到母亲的那一刻。她却一如往常，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坚定，反倒嘘寒问暖地询问妻子的病情、家中的情况、我的工作……

来到我们刚刚搭建起来的尚十分贫寒的小家庭，母亲担起了全部的家务，精心照料着儿媳，尽量适应着这里的一切，适应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知道她的心里很苦很伤感，但她极力掩饰着，反倒在我情绪低落、黯然伤神时轻轻地劝慰我：“什么困难都会熬过去的，别着急……，慢慢来……”。

弟弟因为工作，提前返回老家。母亲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当她不得不离开时，我却因为繁忙的工作不能送她回家，甚至拿不出多余的钱给母亲作为盘缠，母亲就这样身孤影单、两手空空地踏上了返家的跋涉之途。母亲踏上火车后，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泪如雨下。母亲来到胶东的两个月里，甚至没有走出小区的大门，而一直默默地在小屋里做这做那，一出门，便是令她万般痛苦的煎熬之行。

事后我才知道，母亲煎熬了27个小时到达西安，便已患上伤风感冒，高烧不退，以至于上吐下泻，身体极度虚弱。在亲戚家坚持了两日，便又执拗地坐上长途汽车，继续忍受长途颠簸，几乎拼尽全部的气力，才回到了生她养她的那片熟悉的土地。

这是母亲唯一的远行，她再也没有走出那片山坳，直到安息于她日夜耕作的山地中。

每每走向母亲的坟茔，我便会忆起这段终生难忘的历程，除了愧疚，便是对母亲无比的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