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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三八线

作者:谭贯文

教室里乱哄哄的,一帮人正在押着、扭着、摁着、推着、搡着一个同学游班,尽管是小学生,仍然不缺乏模仿力和创造力,大人们的戴猪笼高帽、挂黑牌游街批斗,在这里被复制成了戴纸糊帽子挂小黑板游班批斗,黑板上写着“打倒走资派的狗崽子农福田”,“农福田”被红色粉笔打了个x,人们高喊口号,押解着叫“农福田”的同学在班里的过道上游了一圈又一圈。

这是1967年10月的一天,我从凌云县的红旗小学转到乐业县的同乐小学读四年级,走入教室第一眼看到的情景。以后的日子里,每隔三两天,就有一个同学被游班,黑板上的字也不停的变换,凡是“黑五类”(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或者和“黑五类”沾上边的都被游班。按理说四年级学生是不会知道这些的,他们的根据是谁人的父母被游街批斗,那人也应该被游班。因此,这人今天还押解他人,明天就轮到他被游班了。黑板上不会写的字就请高年级的大哥哥来代劳。何老五是闹得最凶的几个人之一,据说,他祖宗18代都是贫农,由于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使他有了特别的权力,他想批斗谁就批斗谁,前提是他们的父母必须挨斗过。他早就盯上我了,由于我初来乍到,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只是一时还弄不清我是谁的孩子,再说,我的父亲的确没有被批斗,他仅仅是一个一般的干部,沾不上“官”,也套不上“黑”。尽管如此,何老五还是千方百计找我的茬儿,有一次把农福田押解到我的面前,让我继续押着他游班,我不记得农福田被游班的次数了,觉得他挺可怜的,我没有按老五的意思办,气得他也想拿我去游班,却引起了他们那一伙的争议。为这事,他对我一直耿耿于怀。

后来,造反派分化了,演变成了派性斗争。小学生也不例外,按成人的方式也分成了两派:以农福田为代表的机关派和以何老五为代表的农业派。

老五首先找到我说:“阿文,参加哪一派,你要想清楚。”

我没有答应。农福田也找我,尽管我对他还是比较同情的,但我也不和他们在一起。接下来是武斗,两派的大人们为了捍卫自己的“革命路线”打得头破血流,我们学校也被迫停课了。

等到我们回到学校的时候,我们都坐在五年级的课室里。派性依然存在,班上的男生按照既定的法则,归属自己的派别。像我这样站在中间,两派都不敢得罪,被人孤立,那份孤独是难以言表的。让我更难受的是和我同桌的女生,她叫办依玲,眼睛出奇的大,然而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她的姓。在我看来,我的姓已经够少见了,没想到她的姓更少见。

当时我们坐的是条凳和长桌,她用铅笔在桌子和凳子中间画了一条线,她说这是“三八线”,宣称谁都不能越过这条线。由于我写字姿势不是很正确,身子歪着,双臂张得很大,肘部经常越过她画的界线。开始她是用眼睛瞪着我,那双黑眼珠,就像两颗特大的龙眼核,我吃过那么多的龙眼,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核;那眼光更像两把利剑,深深地刺着我,我不得不把过界的手肘收了回来。然而,积重难返,我的坏习惯注定我是一个“侵略者”;她知道她的怒目相向对我不起作用之后,就直接用语言来制止我了:“你侵占我的地盘了。”她的语气比我的家乡最冷的天气还要冷。每当听到她发话,我打了个寒战,手肘不由自主收缩。但她的语言也不再起作用的时候,她干脆找来几颗图钉摁在“三八线”上,图钉只摁下一半,留出一个头来,仿佛一道铁丝网,我屡屡想要冒犯的时候,手部一碰到这道“网”就给反弹了回来。从她的表情看出,她为自己成功地守住了这道“三八线”而得意。

那时也读不成什么书,语文天天都读“老三篇”,算术净是整数、分数和小数,应用题开头总是毛主席的一句话,接着才是数字和提问,如“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三(2)班共有53人,男同学有31人,问女同学有多少人?”

老师偶尔也布置一些课外作业,但由于读书无用,班上绝大多数同学是不肯动脑筋的,我还算勤于动脑的那类,每到作业课,班上乱成一团麻,在我的身边,常常围满了人,连何老五都挤了进来,我写什么,他们就写什么,惹得我的女同桌又气又恨,因为不是我越过“三八线”,而是其他男生彻底占领了她的地盘。说实话,我还是欣赏她的,就在我的作业成为样板时,她连看都不看我的作业一眼,而是埋头做她的作业,尽管她的作业从来没有得过高分,即使得高分又有什么用呢?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吗”?

既然读书无用,我想没有必要再读下去了,我跟妈妈说我的想法,她却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像我这样的家境,母亲没有工作,一家六口仅靠父亲那四十多元来维持,生活水平之低是可想而知的。母亲经常出去打零工,或挖土方、或挑砖头、或打碎石。我们星期天休息,就同妈妈去做零工。

记得有一次挑砖头,从砖窑到工地足足有四公里,一块砖只给5厘钱,我一次能挑8块砖,一天挑4趟,来回要走32公里,对于一个不足13岁的人来说,一天走32公里已经够戗,何况还要挑担子呢?当我把1角6分钱装进口袋时,肩上的疼痛顷刻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把我的劳动成果买了一支圆珠笔,当我看到我的女同桌有一个精致的笔盒,打开笔盒,各式各样的笔都有:钢笔、毛笔、圆珠笔、铅笔……让我眼红眼热。而我,除了半支铅笔,又没有橡皮擦,写错字的时候,只好用手指蘸些口水去擦;要命的是铅笔剩下不到一寸的时候,手已抓不牢,为了让铅笔“鞠躬尽瘁”,我用一节竹管套上它,直到它实在不能写了,我才依依不舍地和它告别。办依玲把笔盒放进书包的时候,发出“框琅琅”的声音,我仿佛感觉到那些笔在跳舞。

我终于有了一支属于我自己的圆珠笔了。它写出的字迹那么清晰,色彩那么鲜亮,仿佛小溪里流出的涓涓细流,我陶醉于我的圆珠笔了,以致那节课老师说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甚至老师走到我的后面,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也许我的举动触犯了他的尊严,他一把扯过我的圆珠笔,扬起手臂,恶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笔和干硬的水泥地面接触的一刹那,只听得“啪”的一声,我心爱的我用汗水换来的圆珠笔顿时被摔得粉身碎骨。我震怒了,“嗦”地站起来,我握紧拳头,怒视着他,一副拼命的样子,也许我当时的样子很吓人,他被我逼得连连后退。这时,我感到我的衣襟动了一下,是办依玲用力在扯着,她用眼神向我示意,目光是那么柔和,即使我在愤怒里,也感到它的存在,我强忍着泪水,提起书包就冲出了教室……

第二天,办依玲把一支崭新的圆珠笔放在桌子上“三八线”的我这头,对我说:“我们都觉得‘长颈鹿’做得有些过分。”我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她的赠与,这与她以前的冷漠相比,实在让我感到意外。本着一个男孩的自尊,我还是婉言谢绝她的好意,从她的目光里我读出了她有些委屈。

顺便说一句,“长颈鹿”名叫何昌福,是何老五的爸爸,由于脖子长得很长,我们暗地里都叫他“长颈鹿”,难怪何老五这么霸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啊!“长颈鹿”上的是算术,如果说我以前对算术还有一点兴趣的话,那么由于他的玷污,使我对算术的兴趣荡然无存了。

乐业被称为“小东北”,冬天一到,阵阵北风,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直刺人的心窝。我没有棉衣棉裤棉鞋,只穿两件单裤一件袖口发亮的卫生衣和妈妈自做的布鞋。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实在哆嗦得厉害。办依玲的家境肯定比我好得多,什么棉的都有,上课时还提着一个火笼,里面的火炭烧得比早晨的太阳还红。“圆珠笔事件”发生前,她的火笼总是放在她的两腿中间的,尽管我也感到火笼有些余热传来,但那是不足以让我抵御风寒的。自从“长颈鹿”摔坏我的笔、她送我的笔被我婉言拒绝后,她把“三八线”上的图钉拔掉,又把火笼放过了“三八线”更靠近我这头,我没有理由再拒绝她送来的温暖。

就这样,我们一直同桌到了小学毕业。读初中时,她转学回了老家;再后来,听说她出国了。我不知道她在异国他乡是否过得好,总之,我想通过这篇短文让她知道,在她遥远的故国,还有一个她小学的同学在惦念她。

写于200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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