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执着中解放自己

如果执着是一种负累，那么放下确实是一种智慧。但是，检视一遍，你会发现，好多人根本没有认真过、执着过，奢谈放下，根本是一句空话。奥斯特洛夫斯基说过：“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才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的经历，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有谁，能够这样深深地执着，坦率地放下呢？

这个世界缺少的，是真正的执着。错把狭隘当执着，才值得警觉。

二十五年前，我因为遭遇离婚而内心狼藉。无论如何我都想不通，那个曾经深爱的人，那个曾经爱我的人，怎么会一夜之间改变初衷，作出离婚的决定。悲观到极点的我，天空一片昏暗。为了挽救婚姻，我削足适履，试图做过好多改变。那一年遭逢半月连雨，正如我当时的心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先是分居冷静，后是离婚旅行。我抱着幼小的女儿，共同踏上南下的列车。望着不懂事的女儿，无语凝噎。临行前，她说：“省下钱，以后再成个家吧”。我说：“乘你在，还有家，就当我给你补办一次结婚旅行吧！”我们到湖南，到韶关，到广州，到深圳，走上那座分割香港和内地的大桥，合影留念。……这是我第一次远行，目的，却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在广州，我坐在六榕寺的榕树下，泪眼迷离。从八月二十日出发，半个月后，全家归来。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还来的只是稍微的心安。在办公室的床上，我一个人天天在孤独地反省自己。有时候一天也不出一次门，不吃一顿饭。年轻的我，怎么也想不通会有这样的结局。夜晚的星光下，满脑子都是那个可爱的身影，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格外清晰，而我真的知道曾经的爱情是多么真实纯洁，多么不可亵渎。那时候，我第一次悟彻爱的本质，不是抱怨，而是珍惜；不是永恒，而是无常。即便走到离婚的边缘，我都认为离婚本身是一种挚爱。我们没有过多的吵嚷，只是掩埋好昔日的情感，烧毁了相爱以来厚厚的十本情书，擦干当下的眼泪，于次年春天，勇敢地去做了离婚登记。

在我的心中，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谁是谁非已经不是重要，而重要的是，我的爱执着而深刻，既不欺骗，又不自私。互道珍重后，留下祝福；分手放行后，转身离去。我也不曾想到，年轻气盛、脾气暴躁的我，内心竟然柔软到这般田地。我也不曾想到，那个柔弱的她，面对那么多人的劝说，竟然无动于衷。多年以后，我醒悟到，她的坚定，正是一种对爱的负责。之后几十年的梦中，经常出现的，依然是和她一起的场景。单纯而真实，不虚伪，不世故。那个背着书包，怯怯而真挚地望着我的小女孩，那个扎着辫子、常常暗中帮助我的小女孩，那个不多言语真真实实的小女孩……

离婚签字的刹那，感情已作过了断。之后的若干年，我依然在反省。望着大街上活蹦乱跳的同龄孩子，我想我的女儿，茫然地，深深地，无语地。都怪我，丢了她们。一同从山沟里出来，一同受教于一个老师，一同冲破世俗的束缚，在没有其他人参加的婚礼上，我们自己点燃红烛，自己贴上婚联，两个人静静地坐在圆桌前，微笑成礼，那样的场景，有谁敢想！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懂得，自己的幸福几乎与别人无关，我们不用加入世俗的行列，无需轰轰烈烈的仪式。女儿出生后，我们迎来第一个幸福时刻，清晨，我亲自写了一幅对联，贴在门上：“天上掉了颗星星，世上多了一个孩子”，横联是“宣告人间”……

我和她，都已经获得了世上最奢侈的爱情，如她所说：“极为相爱的人天理不容”。那时候起，我做任何事情，再不顾及世俗的枷锁，只按照自己的理解，从不违心。日月如梭，渐行渐远。岁月越久，我越是不忍心说她什么，只是期盼她，真正地好起来，真正地拥有自己追求的幸福。仅此而已！

因为深爱，所以执着，因为执着，所以放下。因为放下，方可印证。

之后的人生，我很是知足，只因为拥有真爱。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都拒绝以自己的斑点玷污对方的纯洁。因此宁可忍痛离开也不损害对方的形象。“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鲁迅《伤逝》）。而于我，“空寂”的岁月，起码存在十几年。

我很执着。所缺乏的，依然还是执着。因为中途，恋爱后期，我曾经动摇过。那时候她考入师专，我以为不该拖累一个高就有前景的人。于是自卑地选择了离开。其实，正是这种自卑，才让我有了正视自己的机缘。我懂得了真爱，也获悉自己罪孽深重。因此面对之后所有关于她的抉择，我都是一个态度：支持。哪怕要杀死自己，我也是她最好的同谋。不管世俗如何看待，不管生活有多少伤害，都与此无关。因为：我愿意。

说到这里，我必须申明，这些真实的文字，绝对不是报复情感的工具。虽然，这样的心境，必然会遭到世俗的非议。是的，无需别人理解，那是两个人彼此对爱的尊重，如仓央嘉措的诗一样精美绝伦：

 谁，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

  谁，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离；

  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

  谁，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

  谁，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

  谁，唤我之心，掩我一生凌轹。

  谁，弃我而去，留我一世独殇；

  谁，可明我意，使我此生无憾；

  谁，可助我臂，纵横万载无双；

  谁，可倾我心，寸土恰似虚弥；

  谁，可葬吾怆，笑天地虚妄，吾心狂。

  伊，覆我之唇，祛我前世流离；

  伊，揽我之怀，除我前世轻浮。

  执子之手，陪你痴狂千生；

  深吻子眸，伴你万世轮回。

  执子之手，共你一世风霜；

  吻子之眸，赠你一世深情。

  我，牵尔玉手，收你此生所有；

  我，抚尔秀颈，挡你此生风雨。

  予，挽子青丝，挽子一世情思；

  予，执子之手，共赴一世情长；

  曾，以父之名，免你一生哀愁；

  曾，怜子之情，祝你一生平安!

因为深爱，所以执着，因为真爱，所以放手。

之后，几经轮回，我最终遇到人生的更好。子君已死，捐生不再。我快乐地担负起所有，把最好的自己赠与自己、赠与对方。

我多么希望世间所有，真心真意；所有生命，认真经历。好歹日子需一天一天度过，为何要让生命在无聊荒芜的状态下苟且流逝？哪怕痛苦，哪怕失落，只要真实，又何尝不是幸福？拥有执着的品质，才有放下的资格。让我们忠诚于生命，忠诚于自己，忠诚于爱情，忠诚于事业，忠诚于所爱，忠诚于生活，并以此忠诚于赖以生存的信仰，在生命的执着中，走出人生的困惑，在生命的获得中体验内心的知足，然后，在知足的快乐中幸福安住。这样，从容踏实，无怨无悔。这样，总有一天，也会自豪地说：“我没有白活”，“生命再无遗憾！”也会像奥斯特洛夫斯基说的那样：“我的生命和全部的经历，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当然也包括全方位解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