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赤黄色的，是土，千百年一以任之的黄土，让人倍感亲切，厚重，如同那里的人们一样。

我曾在这片赤诚的黄土地上念完小学，那时还小，很多的很多都已经飘散再风里，只有每天放学后走的那段回家路似乎还依旧倔强地萦萦着。

外公家和学校离的很远，从学校启程回家，得先走上一段上坡路，之后又是一段非常长的下坡路。坡顶的一颗古槐刚好分割开了这两条路。上坡路两旁摆满了各种小摊子，外公年龄大了，不爱去人多的地方。所以每每放学，欢呼雀跃着归家时，总能看到外公在树下掩不住地笑意，阳光从树隙中流过，洒于一身光辉，我向他跑去，夕阳总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孩童时代的快乐总是那样简单易满足。每天我的小烦恼无非是在考虑着放学后该去买哪家的糖人，吃哪家的太谷饼，尝哪家的煮饼，去哪家喝几勺醋解渴罢了。放学的铃声总是往人心坎儿里打的，毫不夸张的说，我总是那个抓起书包跑的最快的小孩，手心里紧紧攥着早儿外公给我的五块钱，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丢了去。

冲出校门，不远处的上坡路上早就又是黑压压的一片人云。我早就习以为常，直接朝着那片云儿，瞄准了方向，一股脑就冲了上去。

李叔总是会给我留一小勺老醋："佳放学啦?瓜娃子渴坏了吧?"我还会在王婶那里买一块绿豆馅儿的煮饼留给自己，顺带一块白糖的给外公。一路走一路吃，当这些零嘴儿差不多填饱了我的执念，这段上坡路就如此了。

走到上坡路的尽头，我便看到外公坐在那古槐下。外公总是悠闲地坐在那棵古槐下，旁边放着他那辆已经锈迹斑斑的老式永久牌自行车。他向学校这边的方向张望着，每一个穿校服的囡囡都不放过，手里慢慢摇着那把大蒲扇。这把蒲扇已经不知道坏过多少次了，可外公总是能用我书桌上的那卷胶带小心翼翼地把它一次又一次地粘得更牢固一些。我常盘算着攒钱再给外公买一把，可钱没有攒下，倒全被我买了小零食。我撒开脚跑向外公，对于尚且还小的我来说已然有些沉重的书包也随着我奔跑的步伐笨重的左摇右晃这时倒像是没有重量一般。外公毫无例外地笑着掏出旧方格子手帕拭去我嘴角边的残渣，而我小心翼翼从口袋中掏出那块白糖煮饼。包裹煮饼的纸被浸染出了一片油，像一朵花一样向外肆无忌惮地绽放着，每一片花瓣都迫不及待。外公说他牙口不好不爱吃这些，咬了一口便把剩下的都留给了我。

最喜欢外公骑车带我走下坡路的时候了，我常常这么想，即便我再也没走过什么下坡路。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抚摸着我的脸，我乐的咯咯笑，再热的天也必然是十分凉爽地。每每经过黄河滩时，外公都会停下车，驻足远眺着黄河。红得已然有些发橙的夕阳被飘带一样的黄河缠绕着，或许这就是"长河落日圆"吧。我那时不懂什么是壮阔，后来我知道，那落日便是;我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后来我才知道，那夕阳下拉得长长的两道影子，便是幸福。外公总是会给我讲黄河母亲的伟大，黄河纤夫的故事，我还小，不是很能理解，却伴着外公的声音，一起醉在夕阳里，看着那被夕阳感化了的黄河，堆起一条银白色的雪带，慢慢流淌，流淌，直到尽头，悠久的尽头。

后来，便再也没有了什么后来。

你也是会离开我的。

一场意外带走了外公，只剩下了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车上的铜铃依旧清脆。后来的我才明白，外公原来接我放学时，我回家的下坡路，就是他来时的上坡路。回忆中他银发上细小汗珠折射的那一瞬阳光，刺痛了我的眼。

几年后的我满怀理想背上行囊，离开了家乡。看着外公家在地平线上一点点消失，我哭了。再回首时，斑驳的墙上挂满了老旧相框，那是外公风华正茂的潇洒已是泛黄的模样。在异乡我过的或许并不是那么好，也许是饮食的不适应，也许是住宿的不习惯，也许，也许仅仅是缺了什么。不知做过多少次类似的梦，睡梦中依稀听到了外公家麦秸枕头里的窸窣声。我或许的确看到了外公慈祥的笑容，外公依旧是那样慈爱地看着我，他说："佳佳，外公的话还记得吗?如果你受了伤，不要忘记回家看看啊。"

启程回乡，我发现当年那棵古槐再次开满了槐花，淡淡花香仿佛都是外公爱的牵挂。我把槐花做成手链戴在手上，又好像看到外公坐在古槐下等我回家。夕阳的余晖染白了外公的头发，外公在古槐下等待又等待，而我在遥远的他乡徘徊再徘徊。

或许说所谓的未来就是这样，一点点远离家乡，一点点触碰未来，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总有着无人知晓的痛，人人如此，时间毕竟匆匆，便如当年那一日日的黄河，幸福随着时间悄然流逝，只剩下曾走过的路，曾走过的痕迹被时光一次又一次碾过，有些就那么消散于风里，有些却被时间刻成永恒其实这世上没有所谓永恒，但路就在那里，隐隐作痛。

梵乐希有言“你终于闪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外公在星光灿烂之所微笑着等我，我迷茫于此，不知来路，不知归处，我终究无法活成你的样子，曾经，你带我呼啸而过那长长的路，可终究，我也只能自己一点点丈量脚下的时光。

曾经的上下坡路是一条路，可外公走了，上坡路仍然那条上坡路，而下坡路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上下坡路终归再也不会是一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