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独行

冬日的周六，回到家照例已是夜色阑珊。清冷的空气，清冷的路。幸好家里已亮起了橘色的灯，母亲关切的目光越过冰冷的门，迎我走进开着电暖器的陋室。

回家，真好！出发时还是晨雾弥漫，回家已是星斗满天。

从小丫头上初中，这已经是在这条路上奔波的第三个冬天。周六，或是周日，一周一次，或是两周一次，这样的往返，已有数十趟之多。百余公里的路程，一端是有母亲守着家，一端是孤身在外的孩子。

来来回回的路上，是四季交替带来的迷人风景，但我似乎不能具体描绘它们的样子。每次去的时候，心情都是相同的——急切而又满怀期待。急切得似乎都忘了去欣赏路上的风景。回程，心情又总是五味杂陈的，初时满是离别的忧思，一路想着小丫头垂泪挥别的模样，总免不了担忧和心疼。现在，每次与小丫头相见，总会出现诸多不和谐的音符，心情难免受到影响，由是，回程的风景，也往往被忽略。

“妈妈，只有一天你们就来了，耶！”没去时，小丫头的期待都快溢出手机屏幕来。

见面时，变成了这样——

“爸，把手机给我查个资料。”

“哎呀，怎么尽是厚衣服，我说的那件卫衣带了吗？”

“别走来走去嘛，我正做听力呢。”

“要买苹果吗？”

“不要，还没吃完。”

“那要不要买几个橙子？”

“不要，吃不了。”

“那就买点面包呗？”

不耐烦地：“唉呀，都说了不要！”

突然有些恼火，瞬间觉得自己一天两百余公里的奔波，只扮演了爱心送货员、移动购物卡、手机免费供应商的角色，还是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嫌弃被吐槽的那种。

送小丫头回校的时候，都懒得下车送她，她却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地反复挥手说着再见，直到我回应了才走进校门。

回程，一路心情郁郁，难言的失落和伤感。也明白并不是小丫头已不再爱我们，只是她已经长大了，刚刚长大到不想再以我们的决定为决定，不愿再事事都被我们左右和窥知的阶段。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我长大了，请给我自由！而我们的伤感和失落，也无非源自于突然失去了被依赖和被需要的感觉罢了。

没来由地，竟想起了自己离家求学的那些岁月。

与母亲的分离，始于小学六年级下期，12岁。到母亲搬来与我们同住，整整十年，因为远，也为了节省费用，我和姐姐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与母亲相见。每遇同寝有家人来看望，或是学校开家长会，都好希望母亲或任何一位亲人会突然出现，可惜，这样的奇迹一次也没出现过。

每次回家，我们都不愿离开母亲半步，她下地，我们跟着下地，她上山，我们跟着上山。那时，总觉得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消逝得比离弦的箭还快。每次假期结束，离别的伤感总是提前几天就笼上心头。不敢在母亲面前多提归期，只默默地帮她把屋子再收拾一遍，把地里的庄稼蔬菜都浇好水，把喂牲口的草割回够几天的量……

终于要走了，母亲照例背着篮子，装上我们的大包小包，一路送到车站。那一段仅需步行二十来分钟的路程，是最煎熬的。我们都不愿浪费这宝贵的最后相聚时光，却又怕一开口的哽咽增添了母亲的不舍和担忧。到了车站，我总是急急拎了行李奔上汽车。找到座位坐下，却再也不敢扭头看车窗外的母亲，更不敢跟她说再见。车子开动了，母亲背上篮子开始往回走；车子速度越来越快，母亲和她的篮子一瞬间就消失在转角处，再也看不见了。我收回视线，一路想着母亲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个人起早贪黑，一个人承受辛劳和病痛，一个人忍受孤独和思念，强忍了几天的泪，早已流了满面。

从12岁到22岁，与母亲的每一次离别，我都从未忍住过这滚烫的泪，更从未忘却过这份离别的酸楚和心疼。

直到现在，我都从来不敢去问母亲，在那没有电话和网络的年代，目不识丁的她，是怎样熬过那些没有我们半点音信的日日夜夜？我不知道她是否曾在田间地头直起腰身小憩的片刻，也曾把目光投向望不到尽头的山的这一边；不知道她是否也曾把对我们的思念悄悄寄予满天的星和皎洁的月。但我知道，天冷的时候，她一定有过未能帮我们添衣的自责；吃到一餐好菜饭的时候，她一定有过未能与我们分享的遗憾。或许，母女间的爱和感应，从来都不需要媒介。

许是小时候离家离伤了，亦或是“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太过根深蒂固，总之，现在的我是最不愿出远门的，实在避免不了出差几日，心里也总是空落落的。出门在外，不敢一天到晚给母亲打电话，怕她又担心我，但总习惯了在给家人发信息的时候，问问她好不好。家在，母亲好，心才能踏实下来。

我不知道几年，十几年，或是几十年后，真正长大的小丫头会不会如今天的我这般深刻理解家和亲人的意义，但现在，我们似乎不得不尽快给她发一张特别的许可证了，上面写上“汝已长大，特许独行！”最好，还要微笑着祝她成长快乐。

而我，从此必须放松手中的线，必须收敛过多的叮咛，只需偶尔把目光投向看不见尽头的迢迢山水的另一端，只需偶尔把思念寄予满天的星和皎洁的月，只需默默地关心另一座城市遥远的新闻和天气……

哪怕山重水复，无论风霜雪雨，若汝安好，便有万里晴空在心里、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