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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最后的日子

■丁庆书

去年春夏,父亲的身体状况一直都很好。看上去很清瘦,但是很精神。

春天的时候,得空儿我便去他的住处看望他,请请安,问问他的身体状况。

他常常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半卧在床上或站立在挑窗前。他住处的挑窗很宽,上面有序摆放着三四种报刊、笔记本和跟随了他几十年的旧算盘。这属于他的私人空间,相当于他的办公桌。他有看国际频道和参考消息的嗜好,非常关心国际国内大事。

他听到有人进来,会停下正在看的报刊,低下脑袋,通过眼镜的上方,看清楚来人的身份。

他发现是我时,兴致就来了,会主动向我提问或讨论一些国际问题,诸如南海问题、日本问题、钓鱼岛问题或台海问题。这些问题,对我来讲挑战性太强了。当我回答不了或无法配合讨论时,他便面有愠色,以为我对他提出的问题不屑一顾。其实,我自己真的还弄不明白。“弄不明白,这些问题老百姓都明白,你们县级干部装糊涂,弄不明白,咋去教育群众!”他冷不丁给你一句,我哭笑不得。

当我把问题往他身体健康上扭时,他也就顺着来了。我跟他讨论他的生活质量问题,而他却更重视他生命的长度。

谈到生命长度,父亲喜欢同奶奶作比较。奶奶活了90多岁,1997年秋后无疾而终。

父亲曾诙谐地跟我聊起他为何有信心超越奶奶的寿命,他的理由有三条:一是奶奶过去的生活质量不如他现在的生活质量;二是奶奶没有工资收入而他有工资收入;三是他或谦卑或自嘲地说奶奶的孩子不如他的孩子。我仰慕老人家的智慧。

父亲是动过大手术的人。2005年正月初三,因胃部出现肿瘤,在人民医院由高文俊主任医师、王成吉医师等,对他实施了胃全切除手术。当时,父亲对于自己患的病症并不知情,考虑到心理压力,医生和我们统一口径,告诉他是严重胃溃疡,只切除了1/3问题部分。术后,医生考虑他食物直接进入小肠,缺少了胃的受纳和研磨食物及胃液分泌的过程,建议他进食时避免刺激性食物。曾再三忠告他: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能吃辣椒!他坚持了半年后,渐渐放松了自我控制,又抽起了烟,喝起了酒,吃起了辣椒。子女们因为他的生活方式一直和他发生争执。这种状况,一直延续了两年多,度过了术后危险观察期,他在饮食上就更觉得无所谓了。为保护他的小肠,减轻食物对小肠的刺激,延长小肠对食物的受纳吸收功能,必须要控制父亲的饮食。我决定给父亲做一次深层次的思想工作。

我问他,现在生活怎么样?他说很好。我说子女们待您怎样?他说很好。我问他愿不愿意和子女们再相伴二三十年,他说愿意。我说愿意的话,您就得有个好身体,得保护好自己的消化系统。保护好消化系统,还是要管住嘴,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辣椒。

父亲一听便说:我就知道你还是老一套,绕来绕去,还是绕到这上头。我抽了喝了吃了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说明没啥大影响。

我一听很着急,急口就把父亲胃全切除的实情告诉了他。他一听顿时惊呆了:我说呢,手术后我的胃恁不好,一吃饭就拉肚!你们竟然让医生把我的胃全切了!老人家又急又气又震惊,竟然往床上一躺,不吃不喝一天没起来,这可吓坏了我们弟兄姊妹。父亲躺了一天后,起来又吃又喝。他说,想明白了,我死里走了一遭,今后是活余头了。吃喝抽烟我会注意,你们也别老是这不中那不中,让我顺其自然吧!过去我对你爷爷奶奶,就是顺着他们。孝顺孝顺,顺着就是孝。父亲竟然把这个问题上升到这样的高度,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也只能顺着他了。况且,高文俊大夫也说,人家抽烟喝酒吃辣椒两三年都过来了,由着他罢。

父亲对生活现状是十分满足的。论幸福感,他自己也会打上个八九十分的。我想,他的幸福感可能源于他极简的生活方式。饮食简单,粗茶淡饭。他最喜欢吃的,是玉米粒麦糁干菜面条饭,饭熬成浆面的程度,他吃得最舒服。吃饭休息后,便是散步,他有时半晌就要走上三四里路程;有时,我们也会开车拉他到山上去转悠,顺便吃点小吃。回家休息后,便是听梆子戏,有时用录放机,有时用手机下载。他不唱,只是跟着打梆子,而且很专注很用心很入戏。然后,就是看书报,看新闻。他这样有规律地生活了十多年时间。

去年仲秋,父亲开始感觉疲惫乏力,腹部胀气,有时胸闷气短。他自己认为,可能是冠心病或胆囊或肺部又发炎了,就去医院取些治疗冠心病药物或输液消炎,作简单治疗,不愿意给子女添麻烦。

因为他抽烟,引发了几次肺粘连、胆囊炎,严重影响他的饮食和正常生活。出现了这种病情,我们就会批评他抽烟,力劝他戒烟。他为了躲避我们的抱怨,病了尽量自己去医院治疗。

去年秋后,父亲告诉我,他觉得这段时间身体状况和往年不一样了,感觉心肺沉重、咳嗽、肚里气胀,隐隐作痛。他说:也许是个坎吧。我说,别想得太多,关键是防治,不舒服就去检查,有病抓紧治。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国庆长假后第一天,10月8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寒露。秋天结束,天气渐凉,真可谓是“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寒流正渐渐来袭。这天,我们陪父亲入住人民医院检查治疗。

父亲入住的是老干病房,主治医生是侯秀昌大夫。入院头几天,主要是各种检查诊断和输液,一天至少要输五六大瓶液体。

10月11日,进行针对肝脏部位的抽血化验。

10月12日,再抽血化验;彩超检查肝、胆、脾、胰腺。

10月14日,进行影像检查和心电图检查。

10月15日,进行彩超检查心脏。

综合各项检查指标分析诊断:主动脉瓣、二尖瓣、三尖瓣少量返流,心包积液;两肺重度肺气肿并慢性炎症;上腹肝、胆、脾、胰、双肾内无异常;影像、彩超对肝脏检查没有发现问题,但血清检验丙型肝炎病毒抗体为阳性。

10月21日上午,根据入院13天的治疗效果和父亲发病急,肚涨气疼、疼点不明确,伴有腰背疼、夜晚重等症状,我与侯秀昌大夫交换意见,建议调整治疗方案。

同日中午,我邀请河南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王振亮教授,亲临病房,为父亲号脉问诊。他看过检查结果后判断,人上年纪了,心、肺、肝都有了问题,且治疗程序复杂,恢复慢。针对病症,王教授开了剂中药方:

厚朴10 炙麻黄6 火麻仁15 枳壳9 桑白皮12 人参9 木香12 旋覆花9 姜半夏9 炒麦芽30。先吃三服,辅以调理。

23日,父亲照方服了中药后,感觉肚子气顺了,有了食欲,晚上也能入睡,病情有好转。

25日,经与王教授沟通后复取三服中药。

在人民医院治疗20天后,父亲感觉症状未减轻,经复检,心包积液仍在9ml左右,咳嗽仍不止。

我们兄弟姊妹商量决定,转入河南省胸科医院进一步治疗。

10月29日上午,在子女陪同下,父亲入住河南省胸科医院。入院后,医院边对症用药,边安排检查。入院检查又要重新来一遍。当天下午便做了胸部CT。

10月30日做彩超等项检查。

10月31日,做心、肝、胆、脾、胃、肾彩超检查。

经过全面筛查,检查结果和在林州市人民医院检查的结果基本一样,父亲和我们顿时松了口气。

11月1日,在医护人员积极治疗下,父亲感觉症状减轻,神清气爽,在病房和临床的病友谈笑风生。下午不输液,丁琰拉爷爷去郑东新区CBD和龙湖散心。父亲兴致勃勃,在龙湖的桥上和孙女还合了影。

11月10日,经省胸科医院12天精心治疗,再次进行复检,心包积液及肺部炎症基本恢复正常。父亲感觉症状减轻,因惧怕了输液,父亲主动要求出院。当天上午十点出院,下午一点回到林州,我和庆林、建凤(保姆)陪他到三鑫饭店用了午餐。饭后已是下午二点,送父亲回到龙鼎小区住处。

父亲回来后,身体一直都很虚弱,日常活动局限于室内。

根据父亲的身体状况,弟兄姊妹五个人商量,开始安排轮流值守侍候,随时掌握父亲的身体状况,希望父亲能熬过这一关,尽快康复。

父亲对自己的彻底康复,寄希望于来年春天。他的性格独立、刚强。他将自己今后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他自己将省胸科医院住院的单据粘贴得整整齐齐,在汇总金额时总感觉力不从心,才让二妹兰香帮忙。他说,往常我算一遍就行了,现在怎么算一次一个结果呢?看来真的是老了。父亲对自己身体的康复充满信心,从来不相信病魔会将他击倒!他甚至不相信他自己的胃部全切是肿瘤导致的。他还要求,撤销我们兄弟姊妹五个的轮流守候。

信心归信心,毅力归毅力。肿瘤恶魔一刻也没有停止对老父亲残酷无情的折磨!父亲坚韧的斗志,也未能阻止病痛的发作,他不时感觉腹胀、腹疼、串气、疼点移动。这让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开始产生了疑惑。

12月17日上午,我约高文俊院长到我父亲住地,再次为父亲检查。高院长触摸检查,感觉父亲腹部有明显肿块,怀疑父亲腹部已有其它方面病变。当即,为父亲办理入院手续,入住人民医院胸三科继续检查治疗。

12月18日上午,进行MRI检查。检查结果:考虑泥沙样胆结石、胆囊炎;肝左叶局部胆管扩张;腹膜后淋巴结大;腹水。医师建议:做MRI增强扫描明确。

当晚,父亲腹部疼痛难忍,医生护士给他打了强心镇疼针,方得稳定。

12月19日上午,做上腹部1.5T核磁增强。检查结果为:a、肝左叶占位病变,考虑肝内肝管癌,不排除胃肿瘤肝实质内转移;b、右下肺结节影,考虑转移;c、腹膜后淋巴结转移。

面对残酷的现实,我们作子女的开始重新调整思路,共同考虑怎样陪父亲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如何提高父亲生存质量、延长生命长度这个问题,开始实实在在地摆在我们面前!

中午,我和高文俊大夫就父亲眼前治疗问题进行沟通。高大夫意见:第一步,先用两周左右靶向药物,观察效果后,考虑是否采取介入法治疗。我把这个治疗方案用微信给兄弟姊妹们进行了沟通。

使用口服靶向药后,前两天出现轻微反应。

22日,父亲精神不错。高文俊院长查房时,父亲对他讲了许多感激的话,说高院长救了他两次生命,现在是在给他第三次生命!父亲的表现,仿佛他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或是像我们瞒他一样,他也在瞒着我们。他对本次治疗康复仍然有着百倍的信心!

23日,父亲精神状态仍好,前半夜休息,后半夜出现失眠、焦虑、多梦、自言自语梦话多,不睡觉。

24日,白天精神尚可,晚上睡觉质量不好。

自父亲住院,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守家的、远方的,开始陆续前来探望,父亲从不提他的病情如何,只顾享受着短暂的子孙们的相伴和欢乐!

24日,旸旸和润源带着孩子从北京回来看望姥爷,给姥爷买来了带视频的唱片机。父亲很是高兴,还听了一段戏,后来,怕打扰病友休息,才将唱片机关掉。

27日,没有用药,有点嗜睡、恶心,中午喝了点馄饨;下午,喝了小米燕麦粥。精神稍稳定,即起床到走廊转了一圈。

28日,状态还正常。

29日,外孙女郭希从上海回来看他。父亲问她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嘱咐郭希要不断学习、不断进步!

12月31日下午,丁力、朱健带孩子从上海赶回来到医院看望爷爷。父亲见到宝宝很高兴,招呼他到身边来,健力宝因为生疏向后退缩。父亲说:看来我真的老了,不讨小家伙喜欢了!

2019年1月1日至2日,精神状态良好,晚上睡觉也好。

1月2日上午,郝明亮、郝瑞林等人到医院看望父亲,父亲状态良好,与他们进行着正常交谈。

1月3日上午,高文俊大夫说,父亲凝血指标高,怕引起栓塞,停止使用靶向药,观察几天再定。中午,喝了几口林苏做的鱼汤,又喝了点羊奶。白天昏睡,发现父亲脸有点水肿。

1月4日,父亲处于半昏迷状态,有时说胡话。醒后眼睛盯着天花板。问他看什么,他说天花板上好多字!问他是什么字,他含糊不清地说“国家制度、安全”什么的。有饭就急着大口大口吃,不再挑食。下午,父亲要解大手,坚持不在床上,让人搀扶着上卫生间,哆嗦着坚持自己擦身体。晚上八点多,二妹问他,明天早上想吃点什么?他说,随便吧。二妹说,蒸个小蜜薯?他说,行。二妹再问,加个水蒸蛋?他说,可以。二妹又问,炒白菜心面条汤?他还是说,可以。

晚上9点左右,大嫂、建凤和我在父亲病床前守护。父亲紧紧攥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松手,我脸贴着父亲的脸,想说说心里话,可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

1月5日,凌晨5点左右,父亲病情突然恶化,血压急剧上升,脉搏衰弱,瞳孔散大。值班医护人员紧急抢救。家人们得知后大都赶往医院。

上午9点,人民医院院长秦周顺及高文俊、李富昌、急救室主任等赶到父亲病房会诊。父亲脚部血液循环已受阻,脚脖以下已经变青,左侧手臂、腿脚已不灵便,初步判断为脑干梗塞。在医办室,大夫们共同研究拿出应急治疗方案。大夫处方,护士取药,很快调整,换上新药。

上午10点,父亲血压升高,心跳加快,呼吸困难。

上午11点到12点,不断有内外科大夫过来探视问诊。

我们兄弟姊妹感觉父亲病情危重,紧急商量父亲善后事宜。

下午1点至2点,医生护士严密监视父亲血压、心跳和呼吸状况。

下午3点左右,高文俊、杨向芳大夫对父亲眼睛瞳孔、脚部、手臂进行观察切诊后,与亲属沟通交流,建议放弃上呼吸机,放弃进一步治疗。医患双方取得一致意见。

大妹、二妹俯在父亲床头,问父亲同意回家即点一下头,父亲点头示意回家。高文俊大夫立即联系救护车、氧气瓶及急救药品器械。

下午4点前,救护车将父亲送达龙鼎花园住处。姑姑、婶子、小姨已经把父亲寿衣准备就绪。将父亲从救护车上缓缓抬下,直接放在他的床上,给他穿上事先备好的寿衣。4点19分,寿衣穿妥了,父亲的脉搏永远地停止了跳动。

父亲走得匆匆,走得不舍。带着对亲人的眷恋和不舍离开了我们。留给我们的除无尽的思念外,还有一个个纠结和痛苦。比如,我一直和他讨论的关于生命的质量与长度问题;关于老人身患危及生命的重症后,如何让老人正视疾病与死亡问题以及老人临终关怀问题。这些问题,我们做子女的都没有处理妥帖。

2019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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