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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树

作者:温明珠

雨季一过门栏前吐新芽是我/隆冬时节壁炉烟尘是我/枝桠伸往更远处的芦边湖泊/鸟儿惊起便将叶子抖落——陈鸿宇《早春的树》

阳春三月,却还是,春寒料峭。我就如此立在风里,等待云雨播下新芽。

这儿的冬天太长了,也太冷了,你却只有那只旧壁炉可取暖,不过木头房子小,燃起火也不会太冷。其实我知道,即使再冷你也不会离开这儿的,老人家在这儿,你得守着他,那我就守着你。

话说回来这儿也挺好,有山有水,就是没有人。没人也挺好,省了许多斗智斗勇的心思和受气的机会,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去享受山河岁月,也没那么多烦人的规矩,随时随地就能撒个欢,多好。老人家的墓就离木头房子不远,一个坟头,三个碑,碑前有野果,还有十三年前带来的那瓶酒。

想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就十七了。那年早春你来这儿的时候,我就记得你那双哭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老人家当年身体还算健壮,拿着一大包行李还抱着你,只是那种悲愤的神情让我一时难以接受。他把你放在我背上,我躺椅似的身躯托住你,你就安静地坐在上面看着老人家搭帐篷。那年春天也冷,帐篷勉强可以抵御春寒,但冬天就不好说了,所以木头房子是一定要建的。说来我还得谢你,要不是你说:“这棵树可不可以留下?”我可能就变成你的屋顶了。

我记得你只说过一次想回家,大概是你来的那个秋天,木头房子还没建好,而西北风已经从寒冷的北冰洋吹来了。你缩在老人家的怀里,说这里好冷,你想回家。但是老人家说,这儿就是你们的家,那个家不能住了。你当然会问为什么,老人家只说“世道不公,人心可畏”然后便长叹。但是过了一会,他又突然抖擞起精神说:“不怕!木头房子快建好了,到时候爷爷给你做个壁炉取暖,咱就不冷了。只要咱们爷孙俩在一起,就什么事都不怕!”

后来也就慢慢安顿下来,木头房子就建在我旁边,我成了你最钟爱的家具。臂弯做衣架,挂上你素色的衣服,雪也似的白衣服随风摇晃,好似落入林中的云。腰杆依旧做长椅,如你来时模样,让你轻靠,或躺下看书。耳朵做一串项链,被你当做翡翠宝似的锁进装着秘密的铁盒子,即使夏季过去项链便会由翡翠变为泥土。眉目流转做扇窗,你常透过阳光,在沉默时抬头凝望。

老人家很久才离开木头房子一次,翻过两座山,去往一个小村子,回来时会背一包袱的东西,大都是生活必需品,而且都很粗糙,毕竟他也没有很多钱;而你一个女孩子总会将生活过得精致起来,当然,我会帮你。背脊做张床,偷听你午睡的呓语,我用力生得宽大些,好贴合你成长的身躯。发丝做门帘,初春生发被你编织,盛夏过后,就折叠成深秋的阴影。双脚支起一面镜,清早时你好梳妆,露水顺枝滴落你脸庞。手指耐看做陈设,来年剥去老皮,掌心纹依旧精致得不需要打磨。

其实我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一颗种子被弃于荒野,我甚至不知道我的身世,只能记得我萌发的那个早春,微风柔软。直到你经过我:你来之前,我不知我半身的意义究竟该如何取舍;你来之后,为你我可倾尽所有,骨头在晒干后还能生火。

春天终于来了。

你掏出壁炉的灰烬,洒在我脚下,浇上一把水。一场春雨一场暖,天气终于已经暖到不必生火,你将壁炉打扫干净,将剩余的木头堆在木头房子旁边。坟上的小花开了,白色的,很漂亮。你清理坟上的杂草,跪在碑前,倒了一杯酒,洒在地上。你沉默了好久才对着碑说:“爸,爷爷,春天来了。”

多想这样一直守着你,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他们来了,但他们对于你,并不像春天那样美好。

你才将寒冬的遗物清理完毕,正准备收起斩断我手臂的斧子。远方隐隐约约有两个身影,你赶紧躲到木头房子里,透过缝隙观察着。是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只是大概因为走山路过于劳累,样子已十分狼狈。他们在树桩上坐了好一会儿,整理好了衣服,才去敲你的门。敲一遍你定是不会答应的,他们敲了五六遍加喊话你才回了一句:“谁呀?”

“我们是法院的工作人员,请问你是不是……”

“我不认识你们。”你打断了他们。

“哦,这没关系,我是……”

“我不想认识你们,请你们离开。”你果断的回复到。

“我们是想来和你说关于十三年前你父亲的案子,现在……”

“你们走!”你愤怒地喊道。

“不不不,你听我们解释,他……”

你一脚把门踹开,推开他们跑向木头堆,拾起一块木头就朝他们扔去。

“你们走!我不想见到你们!不许说我父亲!你们走!走!”你发疯似的喊着,木头一块一块地向他们砸去,每一下都那么沉重,每一下都饱含着悲愤。

“哎我们…哎你别…你听我们…哎……你父亲已经沉冤昭雪了!”

“你说什么?”你收住了将要扔出去的木头。

“当年的爆炸案,重审了。他确实是被冤枉的,当天他在仓库值班,爆炸的地方是车间而不是仓库,是那批货物本身有问题,一经加工就爆炸了。他是从仓库冲到车间里去救人,但是最后自己也没出来。火势太大了最后整个厂子烧的渣也不剩,没一个人跑出来,也根本就没什么能提供的证据。是材料商自己心虚怕查出来所以贿赂了法官,说是嫁祸到你父亲头上。法官现在落马了,他所有的受贿记录都被查出来了,很多案子都在重审。当初厂子周边有家住户安了摄像头,但是怕惹麻烦就没敢把录像交上去,现在他儿子把录像拿出来了,清清楚楚,就是车间的位置着火。你父亲是个好人,我们会给予你一定的赔偿,还有……”

“当初我爷爷在法院门口站了整整三天,要求见法官、要求重审的时候你们在哪?当初受害者家属烧我们家房子的时候你们在哪?我妈就在房子里!我和我爷爷想冲进去找我妈的尸体都不敢!我们在大街上流浪还得受着人人唾骂的时候你们又在哪?赔偿?我妈妈你怎么赔?!你们走!我不想看见你们!走!”说着你拎起了斧子。

那两人见势不妙便撒开腿向山下跑去,样子比来时更狼狈。

他们跑的样子那么好笑,你却怒视着他们跑远之后,扔下斧子,抱着我大哭起来。你的拳头紧紧地攥着,眉头紧紧地皱着,身子紧紧地缩着。风也愤怒,云也无助,树也恐惧。我抖落满天的叶子遮住了整片天空,却无法拥抱你受伤的灵魂。很久很久,整个山林都是一片悲伤。

几天之后,你躺在我粗壮的腰杆上,静静地望着天空,四周已是花香四溢,春风熏人,你半梦半醒,似卧在云间。忽然山林中一片嘈杂,你又一次拎起了斧子,躲在我身后。

果然还是他们,但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女人,和你长得很像。

她冲在最前面,跌跌撞撞地向你跑来。你愣了半晌,直到她走到你跟前,你手里的斧子“咣”地一声落地。

“……妈妈!”她张开双臂,你冲过去抱着她。

“妈妈…妈…妈妈……妈妈……”你不停地叫着,她不停地应着,你们哭做一团。

“团聚了就好啊,团聚了就好。”其中一个男人说着,“小姑娘,当年你妈并不在房子里,她想去法院门口找你们,正巧避开了大火。大火过后你和你爷爷就不见了,你妈找不到你们,也不敢再在这个城里生活下去,就离开了这里。但她一直在多方寻找线索,希望有一天能够替你父亲洗刷冤屈,最后她终于找到了那家住户的儿子,幸运的是,那家住户从出事以后就一直保留着那份录像,也希望有一天能让真相重见天日。”

“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那女人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我也知道,妈妈,我也知道,爸爸是个好人…”而你,也早也泣不成声,“妈妈,春天来了妈妈,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是的,春天真的来了。

山林里花开了,木头房子里的壁炉更旧了,下了几场雨,墓碑移走了一个,你也要走了。

春雨一过,我便向着木头房子吐出新芽。每个早春,我大概都会想起你刚来的样子,想象你现在的样子。我是你的什么?是你的依靠,是你早春的树,最差也是你隆冬时节壁炉的烟尘吧。我拼命地伸展树枝,想着,我能不能够到城里去,够到你新家的窗口,可惜我连芦边湖泊也够不到。今天没有雨,只有和煦的春风,我送你离开这儿,我想知道如果你真能听到我内心的独白,你会说“别送我”,还是会说“送别我”。

你当然听不到,你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木头房子,看着两座碑——一座属于父亲,一座属于爷爷。

他们喊你了,你应了一声,转身向山下跑去。

再见。

你含泪跑回来,冲向我,抱紧我。

早春的树上,鸟儿被惊起,将一片树叶抖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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