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橙子种子
作者：王淇
“爸爸……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这个公园有幽灵。”阿司说完便开心的跑去买饮料，林朗从裤袋取出香烟，坐在长椅上点上烟。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射着不算大的公园。前一天阴沉沉的天气，使得今天的阳光更显得耀眼，甚至可以觉出空气中充盈着比平日更多的光粒。
将已经烧短的香烟在携带型烟灰缸里捻熄，林朗想起了昔日在这个公园的事情。
传闻会在这里出现的老太太的身影──应该不是幽灵。自己可以非常的肯定，那个不可思议的现象，现在一定还在持续着。
突然间，手掌上三十几年前玩球时的感觉回来了。有点泄气的橡皮球飞到手中的重量感，将球投回去时手上沾染的黏腻感，全都清晰的回忆起来。
站在对面的死党小岚──温天岚，像往常一样微张着口，摆好接球的架式。
好久以前的昔日，那个自己见死不救的朋友。
（二）
那天，夕阳在秋日的天空中燃烧着。
远方垃圾处理厂的建筑物与烟囱在逆光中看起来像是一只指向天空的巨大手枪。
“喂，阿朗，你知道猫熊的叫声是什么样的吗？”除了两人之外，其他的孩子们都已经回家的冷清公园里，小岚边丢球边说。“我听过呢。猫熊是用可爱的声音啊呜啊呜地叫着。”
“听说周周他们全家都要去看呢。”
周周的名字一出现，小岚便来了个超级大暴投。上面有满满的涂鸦的小皮球，逃也似的往公园外面飞去。
拾起球返回公园时，小岚正背对着林朗，身子弯向饮水台。林朗瞄准穿着短裤、向后突出的臀部，狠狠地将球投出。
“好痛！”小岚笑着转过头来。
“怎么我一提起周周就暴投啦？可疑哪！”
“笨蛋，只是刚好而已。别胡说八道。”
小岚慌慌张张的否认，脸上有些许潮红。对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子来说，这方面的流言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两人继续开着玩笑。
“糟糕，已经五点了吧？”
等注意到的时候，西边天空的夕阳已经看不见影子了。小岚急急忙忙的拉起躺在公园角落的脚踏车。
“明天一定要拿来哦！”
那就是说，明天星期日还要再来公园玩的意思。
林朗没再多看一眼小岚。他轻快的转身，边走边将球丢向天空玩耍着。
（三）
得到通知，是在晚餐之后。林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屋一角的电话铃声响起。
“警察？”父亲才刚拿起电话没多久，便听到他这样反问。
“阿朗……你今天有跟一个叫作温天岚的小孩一起玩吗？”
“有啊。”
“你们玩到几点？”
“到五点。”
父亲用不太寻常的声调对着话筒重复林朗所说的话之后，终于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很不好的预感。
“在傍晚，好像是被出租车撞到，已经去世了。听说是在接近五点半的时候，在他家附近发生的。”
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不可能的。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交通事故的新闻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电视或报纸上，但对林朗来说，那是在遥远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至少不会在自己身边发生，更何况是小岚，怎么会？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我陪你一起去吧。”拗不过无论如何都想去确认的林朗，父亲载着他前往小岚家。但是，两人并未到小岚家。不知是父亲由警察的电话得知，或者只是偶然，两人骑乘的脚踏车经过了小岚发生交通意外的现场。
那里是大马路交叉形成的十字路口。车流量很大，是学校平常就叮咛大家要特别小心的马路。在现场勘查过后，事故的痕迹就已经被清洗掉了，但在旁边的柏油路上，还沾染着形似珊瑚的血痕。
将脸埋在父亲大大的背后，林朗哭了。父亲绕了远路，一直到林朗停止哭泣之前都没有转回家。
（四）
明朗的午后，林朗在图书馆儿童区里，精神散漫地看著书。昨晚，越是想要入睡，小岚的身影便一直盘旋在脑海里。好不容易入睡了，却没一会儿天就亮了。
“昨晚你睡了之后，班上通知到家里了。听说小岚的守夜，从今天晚上六点开始在小区的活动中心举行。”在吃着有点晚的早餐时，母亲说。
实是林朗想待在家里，但是班上的同学不停地打电话来。响应这样的电话痛苦极了，于是便逃了出来。也不想碰到认识的人，便特意搭上公交车，来到图书馆里躲藏。
读完某部作品时，林朗突然想要大叫。以前的每一部作品当中的福尔摩斯都非常的帅气，推理也相当精彩犀利。但是为什么就在这一天，非得看到一点都不帅的福尔摩斯？
这个故事的篇名是《五个橙子种子》，不但名侦探没有大出风头，还防止不了委托人被杀害，就连犯人也没能抓到。
林朗将书放回书柜，意兴阑珊地离开图书馆。接下来要做什么？总之，先往回家的路开始走。从图书馆到家里，走路的话差不多要一个多钟头吧？因为，就只能这样消磨时间，这世界上没有一处容身之地。
（五）
接近傍晚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雨，细小的雨丝在秋凉的空气中飘散。
林朗来到和小岚一起玩耍的公园前，想起了昨日的此时，两人一起玩耍的情景。他忽然发觉，自己最想要置身的地方，不是家也不是图书馆，从昨晚开始，就想要来这里。
林朗看了一下四周，正打算走向公园的入口。几乎就在同时，从交叉错落的黄色的铁栏杆之间，有个灰色的小东西飞了出来。那小东西跳跃与滚落的方式，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个有些泄气的橡皮球。
林朗走过马路，将滚落墙边的球拾了起来。“不会吧！”那是小岚和自己一起在学校附近的糖果店买的。球上面有许多用油性笔所画的涂鸦，不可能会搞错的。昨天带回家之后应该就放进书桌抽屉里的，怎么会在这里？
林朗犹豫了一下，终是下定决心，走进公园。
突然间，就像是突破沉重湿气的膜一样的感觉，干爽的微风包围着身体。耀眼的红色光芒对于之前才在阴霾的天空下游移的眼睛来说，明亮得叫人晕眩。是夕阳！
急忙看了公园四周，所有的东西都是干的。秋千、树木的叶子、地面，完全没有细雨笼罩过的痕迹。有如在燃烧一般的夕阳的照射下，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红色的。
让林朗更为讶异就在眼前。
应该没有任何人影的公园里，一个少年背对着林朗，俯身在企鹅造型的饮水台上。那个背影，是忘都忘不掉的。
这是在作梦吗？难不成自己还在被窝里，正做着死去的朋友的梦吗？
“你在发什么愣啊？”
靠过来的脚步声、气息、呼吸声、身体摩擦的声音、吸着鼻子的声音。逼真如现实。
“小岚……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于林朗好不容易挤出的话，小岚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去捡球的时候撞到头了吗？”
小岚笑着拍拍林朗的肩膀。那个感觉，的确是真实的。
林朗那个时候才发觉，就连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变了。正是昨天所穿的衣服。或许，自己也是穿越了？
没多久，天色已经变暗。“糟糕，再不回家的话就惨了。”小岚慌张的说着，跑到放在公园角落的脚踏车旁，还是和之前一样，要林朗将球带回家。
再次和小岚告别的时刻来临了。之后，小岚在回家的途中会被出租车撞到而丧命。
不，不对。
林朗注意到了。既然时间真的往回走了，那么小岚就可以不用死了。只要在意外发生的那个时间，不要到那个事故地点不就好了？这不是很简单吗？
“小岚，我今天特别优待，送你回家。”林朗一直恳求，小岚终于顺了他。
在远方的垃圾处理厂的后面，还残留着夕阳余晖，就像是在对夜的来袭做最后的抵抗，越发的赤红。
为什么时间会往回走呢？晚餐的时候，林朗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昨晚在被窝里的时候，的确是想着时间能往回走的话就好了。或许，神明听到了这个心愿也说不定。
突然，电话声响起。
林朗感觉胸中扑通扑通乱跳，竖起了耳朶听父亲讲电话。听起来好像只是一通平常的电话。正安心的时候，却听见父亲这么说。
“欸？去世了吗？出门帮忙买东西的途中……真是可怜。叫做温天岚是吗？”
如同一拳揍在头上的冲击感，林朗当场没了力气。
漫长的夜晚再度来临。
神啊……请再让时间回来一次。我想要救小岚。这次我一定要救活小岚。在宁静的睡眠来访之前，林朗不断的祈祷。
（六）
第二次的星期日来临。
昨天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原因不得而知。或许是碰触到了某种异常的力量，或者自己所做的某件事情，刚好就是回溯时间的一种手续。
和上一次一样，空气改变了。天空中的阴霾，一瞬间化为鲜艳的夕阳。时光再一次倒转。夕照下的公园里，依旧有着背对着自己正在喝水的小岚的身影。
小岚的命运，自己一定要帮他改变。
在小区的阶梯下面道别之后，林朗便在稍微远离的地方，确认了小岚进门。到此为止和昨天是一样的。但重要的是接下来。
林朗坐在矮墙上，盯着三楼的绿色的门。不晓得小岚什么时候出门，所以只好学刑警一样的盯梢。但一时分心，错过了小岚从家里出来的时刻。林朗只好全速追赶着小岚。他在后面大喊，但小岚全然没有听到。
在小岚的前方终于看到那个十字路口，小岚的速度一点都没有趋缓。林朗从口袋掏出两人的共有财产橡皮球，挥臂使劲地丢了出去，从背后吹过来的风稍微帮了一点忙，球画出漂亮的拋物线击中小岚的后脑勺。
小岚慌忙停住脚踏车的瞬间，一辆右转而来的大卡车飞快地通过行人穿越道。
林朗赶紧躲进旁边的小区里， 望着小岚忙碌地左右张望的背影，林朗感到相当的满足。
当晚一直都没有人打电话来。到了这第三次，林朗终于度过了一个很平常的星期六。
但是，林朗在第二天傍晚，还是再度到公园的入口等待那颗球飞出来。
很晚才起床的早上，母亲告诉林朗。“刚才你班上同学打电话来。昨晚，温天岚家里发生火灾，小岚和他的妹妹都已经去世了。”
（七）
下着小雨的傍晚，那颗有点肮脏的小球果然还是飞了出来。
林朗将球拿起来，脚步沉重地踏进公园。在已经经历多次的空气与光线的变化之后，和先前一样，出现了趴在企鹅饮水台前喝水的好友的背影。
对于林朗而言，这是第四次的星期六，但每次对小岚来说都是极为普通的、只有这么一次的星期六。无论如何都必须让小岚了解。林朗慢慢的将所有事情，都一一地告诉小岚。
“一开始是出租车，后来是大卡车，接着是火灾……怎地好像越来愈严重的样子？”小岚皱着眉头说。林朗这下子才注意到。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到达小岚居住的小区，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紧紧的握手之后两人道别了。小岚谨慎的爬上小区的楼梯，林朗在下面目送着。确认小岚进入屋内之后，才安心的转身。
突然间，听到就像是雷落在附近一样的轰然巨响。
小岚家厨房的窗玻璃已经全都不见，里面一朵一朵的红色火焰膨胀开来，有如在风中摇摆的围巾一般，从缺了玻璃的窗户窜了出来。
（八）
上一个星期六，小岚家发生瓦斯爆炸。结果，小岚和母亲以及妹妹、才刚满一岁的弟弟，全都被烧死了。
事情到了这，林朗不得不承认。越是想要救小岚，悲剧就越发不可收拾，甚至将别人也卷了进来。小岚的命运，是怎样都改变不了的了。
死亡，就像是在糖果屋抽奖一样，有一天突然就会抽中了。
是好人、或是还很年轻，这些都不是会被考虑的条件。有坏事做尽却长寿的人，也有受到许多人疼爱却早逝的人。当五颗橙子种子送到了手上，就只能乖乖的听命。
所以，一定要让心爱的人知道。
“小岚啊。我很喜欢你喔，一直把你当作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会一直都是朋友吧？”
“那不是当然的事吗？我也……喜欢阿朗呀。”
“怎、怎么了啊？阿朗？你怎么突然哭了？”
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颊上流下了眼泪。
“你不会知道的……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啦。”林朗用拳头拭去眼泪。
不知怎么回事，小岚的眼眶也湿润了。
（九）
林朗点燃了一根新的香烟。
最后和小岚一起度过的星期六，如同主张那才是真正流程一般，按照第一次的星期六的样子过去了。林朗和小岚约好明天还要一起玩，就在公园里道别了。晚上，父亲接到电话，得到了小岚去世的消息。是被出租车撞死的。
隔天星期日，林朗和第一次的星期日一样的度过。傍晚，靠在围墙旁边，球理所当然似的飞了出来。
再去见小岚一次吧――但是，林朗咬着牙拚命的克制自己。自己已经让小岚死了好几次。让小岚承受了好几次痛苦。已经够了。就这样让他去吧。
当心中这么想着，脚边的球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就像是融入雨中一般消失了。
看着公园四周，林朗想起阿司所说的事情。
有人目击到老婆婆，那一定不是幽灵。而是有人偶然闯入老妇人活着的时间吧。如果时间的流动是类似河川的水流，那么这个公园或许就是杵在水流当中的木头吧。木头周围的水被截开、回流，而自己就是顺着水流，在同一的地方团团转了好几次的落叶。
但是，那样的感觉已经够了。在同样的地方转了好几次，但结果还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那种悲惨寂寥的心情，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这时，在公园的入口处看到阿司的身影。
林朗这般想着，看着儿子的脸，怎么才过一下子而已，就变得非常疲惫的样子。
“你看起来好奇怪？是不是发烧了？”
伸手摸向坐在身旁的阿司的额头。自己的手掌下面，突然渗出了泪水。
“喂、喂，怎么了？”
“爸爸不会知道的……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啦。”
阿司越来越小声的说着。曾经听过这句话。
阿司是从哪里回来的？直到意识到这一点为止，花了相当长的时间。
五颗橙子种子，好像已经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射着公园。风中的光粒比平常多更多的样子，使所有的一切都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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