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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死亡

作者:太阳雨

三十一晴天白日掉下一块黑石

头,黑石头砸碎了丁干

部的铁饭碗(一)

丁老木背着他的小背包,在公社通往无名谷的一脚宽的小路上慢慢吞吞地走着。背包并不比他二十岁去公社参加工作时背的背包大,并不比原来的沉。然而,他觉得比背个铁匠炉里的铁砧还要重。双腿像灌了铅,像绑了千斤沙袋,无论如何也挪不动,迈不开。雨后春光下,还是那山,还是那树,还是那路,春光依旧明媚,风景依旧秀丽,他没有一点心思浏览,满山满坡盛开的杏花,像冰冷无情的寒雪,窜射着青白色的冷气,穿心透骨。七彩的阳光把杏花上的露珠鼓成不会转圈的死鱼眼睛,泛着呆呆板板的没有一丝生气的黄光。小路拐弯上坡处他经常手扳的栗树还没睡醒,红不拉几的细芽,孤苦零丁地蜷缩在干灰憔悴的枝头,叫人平生几丝怜悯。小蚊沫子和小黑蝇子也像是在躲避他这落魂之人,飞得无影无踪。嘻嘻哈哈的花喜鹊换成了呱呱乱叫的黑乌鸦,那黑黑白白的叫声,叫人心烦。

此刻,丁老木的心,像针扎,像刀剜,像烈火烤,像滚油煎。他被告了黑状,幸亏他脑子管用,记准了言五金的复员时间,才幸免坐牢。他被开除了工职,由一个国家干部重新沦为无名谷的山民。偌大一个无名谷,二百多口人,开天劈地,劈地开天,人老八辈子,上下十几代,他成了无名谷第一个参加工作后又被开除回家的人。从此以后,再不能去吃公社的细米白面,再没得工资去买东西,他丁老木成了无名谷有史以来最为丢人的人!

此刻,他想得最多的是他回到家里有啥脸面去见他那七十岁的老娘,有啥脸面去见他的长辈,有啥脸面去见村里的后生!回到家里,七十岁的老娘要是问他木呀,你又放假啦?他该咋说,难道能编句谎言去骗那两眼不辨黑明的娘亲?小菊要是问他,你又想俺了回来看咱的小宝贝儿?他该咋说?哪里有不透风儿的墙,说啥那精精明明灵灵动动的小菊肯信?他祖奶奶,他八辈子,是谁告了他丁老木的弥天黑状,是谁夺走了他丁老木口中的细米白面,是谁抢去了他丁老木每月四十九块三毛钱的工资,是谁重新使他沦为无名谷平平白白的山民,是谁又重新把他推进成年累月日晒雨淋的艰难境地,是谁使他丁老木成了无名谷第一个最丢人的人?!

昨天夜里他想了一夜,翻东捣西,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他丁老木到底给谁的孩娃儿推到井里了,招致这么大的麻烦,把他一棍子彻底打死,弄得他没脸见人!

他发誓要弄清楚这个治他丁老木于死地的人,要是弄清楚是谁坏了他的好事,他丁老木一天都不准备再活,非绑个炸药包拴在腰里,偷偷点然火绳,窜上去搂死那个陷害他的小人,与他同归于尽!无奈,组织上的密保得死好死好,到底究竟真正清白是谁告的黑状,弄不出一点黄毛黑缨蛛丝马迹把柄破绽。气死人哟真气死人,栽跟头不知咋跌倒,报仇找不到死对头,水牛掉井力无用,蛟龙离水难使风!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越想越觉得哭笑不得,越想越觉得没脸见人!受了处分怕见人,昨天夜里他没点明儿没开灯,上死门憋在自己的卧室自己的床上自己的被窝,不翻身不蹬腿大气不出人叫不应,弄得他的几个要好的伙计想去安慰安慰他都安慰不成。今天一大早,鸡没叫人没起他便悄悄起床包好铺盖卷儿,挎在肩上猫腰溜出公社机关大院,神不知鬼不觉地低着头弯着腰,踏上了返回他人生起点的通往无名谷又窄又陡又曲又弯的艰难路程!此刻,丁老木已经走到了他来回走动时常用手扳的小路拐弯处的小栗树前。二十来年了,小栗树长成了大栗树,眼下怕要有六、七把粗了。他手扳栗树踏上土坎儿,转过弯来,站在高崖之上,一眼看见了生他养他的无名谷。

村西八人合抱的大白果树上那群银白银白的白鹤,仍像二十年前他到公社参加工作离家时一样,在枝头翩翩起舞。满村袅袅浮浮的炊烟在白果树的半腰,搭成了苍苍茫茫的青白色烟桥。韩小菊家的那只总爱贪睡懒觉的大红公鸡,又是快晌午了才钻出笼子,拍打着花丽的翅膀,还是把声音叫得老长老长。在大红公鸡那铺天盖地的叫声里,村里时不时有人来回走动,他看清了,看清了,那是木匠王小二,那是民办老师何玉民,那是冉有明,那是时金成!那不是韩小菊和言五金在院子里坐着在逗他丁老木的孩娃儿玩耍吗?他油然觉得无颜再见那披着言家人皮的丁家儿男。见了孩娃儿他说些什么呢?他能骗那不懂世事的孩娃儿说他又回来给他送吃送喝送玩送耍吗?白果树下,是他丁老木的家宅,两间泥墙草房,歪在院子中间的葡萄架后。绞绞缠缠的葡萄架,眼下仍然不见枝叶。然而,他知道,一到盛夏,那密密匝匝鲜翠欲滴的葡萄叶子,又会遮下满院阴凉。他看见了,他看见葡萄架下坐着他那年迈的老娘。看到老娘,他不忍再看,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栽倒在地,他立马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接着仰躺在地,去思想自己人生之路的久久远远。

老木娘胡氏胡小平是平地人,遇灾年被人拐骗卖上了山。和刘光蛋儿蹬蛋与丁锁结婚之后,突然有一天,老木娘胡小平身上该来的那却没有来,不用再洗那脏东西了。又过些时,女人整天心里翻得难受,嘴里的酸水河样地流,越是酸水多,越是想吃醋。村里人都说老木娘怀的是个闺女,可又过了三四个月,女人脸上的云彩一坨儿一坨儿地长,走路又都是先抬左脚,村里人又都说女人怀的是个孩娃儿。结果又停了一段时间,有天下午,丁老木就来到了人世。爹娘俩人东折腾西折腾,把丁老木生龙活虎得高鼻子大眼阔脑门儿宽脸盘儿,人见人爱。那白,白得叫人无法往太阳地里抱,生怕把孩娃儿的脸晒黑了晒皱了晒起皮了晒变形了,由不得生出几丝怜怜悯悯的心疼!那嫩,嫩得饱饱满满,像山上长到八九月份的嫩稀拉巴玉蜀黍,指甲一掐会流出甜丝丝粉浓浓的白水水,叫人不忍去碰,碰着了又不忍松手,恨不得把孩娃儿含在口里,咽进肚里,借孩娃儿的天机把自己也出落得白白亮亮。弄得人们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蹦了,揽在怀里怕沾脏了,放到院里怕风扎他!孩娃儿长得饱满好看,长得也聪聪明明,伶伶俐俐。十个半月就会摇摇晃晃走路,十一个月就会呼爹叫娘。一岁半上的一天,孩娃儿偶见一张古书纸,张着小嘴便问上面的黑疙瘩是啥。在平地老家读过两年书的胡小平说那是字,他就问啥是字字是啥。妈妈摇头笑笑说字是人表达思想表达意思的符号,他就问啥是思想啥是表达啥是符号。一家伙问得胡氏胡小平张口结舌啼笑皆非喜上心头。

按生辰八字讲,孩娃儿命里缺木,胡小平就找人给起名叫木,为了让孩娃儿日后尽量往好处发展,早成大人,早见老成,早立家业,撑起丁家门庭,胡小平又特意在木字前面加了个老字,说是孩娃儿的命属水,按阴阳五行推,水只和木形成相生关系,也就是说水能生木,才能对孩娃儿的前途、一生有利。于是,老木,丁老木的名字就在村里就在无名谷喊响了叫开了。也许是丁老木的命太那个,太恶,既克父又克母,生下五天丧父,两岁不到丧母。多亏了村里的好心人林姓将他收养。七岁那年,小小的丁老木上了学。在村小学里,他耍劲最大,不见学不见记,回回考试他总得第一。上了五年学,他就蹦了两级,在班上还是第一。十三岁那年,他以全乡总分第一的优异成绩考入县重点中学,成为全县闻名的尖子生。三年之后,初中他顺顺利利毕了业,就因为家庭困难,书也就没能再读下去,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初中毕业回到家里,这个年年轻轻的初中毕业生,便成了村里的才子。村里的人打借条找他,写信念信找他,逢年过节办喜事办白事写对联也找他,一时间小小的丁老木成了村里的大忙人大好人。他德性好,白天黑夜刮风下雨,不管是谁,随叫随到,深得村人欢心。

到了快解放那阵子,村里的老百姓由八路军撑腰,分了地主老财王金斗家的房子地,把王金斗斗争得两头扎根儿,直不起腰抬不起头。从此,老百姓当了家作了主,把村里的土地改革鼓弄得热火朝天。就在这一年,一十八岁的丁老木参了军当了兵。两年之后,就是小伙子二十岁那年,本来很有希望提个干当个官的年轻人,偶然出了点小小的差错回了家乡。那时候在农村,一个初中生比金豆还金贵,再加上是个年年轻轻的转业军人,回家没几天,地方也就不计前嫌,招他到乡里干事。于是,小年轻人就打起小背包,在无名谷通往乡里的山路上走着蹦着蹦着跳着跳着走着,正式成了公家的人,吃皇粮的人,拿工资的人。参加工作之后,要说还算顺利,只是在官场不善或者说不去或者说反对吹拍阿谀奴颜献媚金钱贿赂,发展不大,干了二十来年,还是大办事员一个,不过人缘顶好,没任何人指桑骂槐说长道短。人,干了大半辈子能弄到这一步,前边走着,没人在背后捣脊梁筋也算不易了,也算烧了高香了。不想好景不长,干了一二十年小半生公事的丁老木,就因为一封告状信,把他的政治前途断送了,把他的一切断送了。

丁老木刚刚被告知让他到公社礼堂(当时,早年的乡已经变成了公社),公社党委要召集社直干部职工开他的会。开我丁老木的会?丁老木来不及多想,大步朝公社礼堂走去。没走几步,公社礼堂便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声。那高音喇叭肆无忌惮火火红红地撕着喉咙唱道凡是反动派,你不打它就不倒----开我的会,全社直广大干部职工都来开我丁老木的会,还唱打倒反动派的歌?他预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立马钉在地上,脑瓜子里边的物物件件,一下子像脱离了头骨,在颅腔内部高速旋转起来。他说啥也想不起来为啥要开他丁老木的会,说啥也想不起开他丁老木的会要唱这样的歌。在那种年代,只要人们把你和反动派连在一起,不是你不打他就不倒,而实际是你不打他就得倒!走,快,快走!告知他的两个年轻人粗声粗气地从他身后搡了他一下,催促道。他不由地、本能地打了一个寒颤,瑟缩着身子朝公社礼堂走去。进了礼堂大门,打击处理大会六个粗野放肆蛮横霸道的黑体字一黑二白在主席台前上方的巨幅会标上,耀眼眩目。白条黑字,只有对待敌人才使这样的威风,他预感大祸临头了!便立马弯下腰来,把头勾在地上,想寻个地缝钻进去。他搜肠刮肚,想不起他丁老木叫人给抓住了什么把柄,只记得十天前公社抓组织抓干部纪律的刘副书记找他谈了一次话,说是有人告他和他们村的韩小菊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并问他有这事没有。他不假思索脱口说有,不过是韩小菊死赖活缠勾引他丁老木上的勾。刘副书记说有了你好好写个检查交到组织上,争取从宽处理。丁老木是党的人,对党不能说假话,压根儿就没想着瞒哄什么,他充分发挥了全县尖子生的绝对优势,一古脑儿地把检查写得洋洋洒洒海海山山,认识得入木三分,在刘副书记要求的时间界限之前就交给了党交给了组织。他想透了,他丁老木就这么点黄毛黑缨儿,不怕!是女方占的主动,大不了给个党政纪处分!可是不知道为啥用个白布黑字的会标,而且还用了打击俩字。兴许是还有些比他丁老木罪行更大的人陪着他。他想。那时候批斗人往往是一撮子一撮子的,揪出的人多了,无疑能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很少单个儿较量。他放心了,他悄无声息地抬起头来,朝主席台、朝会场扫了一眼。主席台上,摆着银格朗朗的麦克风。两边两个高音喇叭,张着圆圆的大嘴伸着硬驴球般的长舌,还是高喊着要打倒反动派,把整个会场掀得乱动,只想穿透人们的鼓膜。公社党委书记文震勇哭丧着脸坐在最边的主持席上,另一边坐的是找他丁老木谈话的刘副书记。中间的一干人,都长得肥肥大大白白净净派派头头的,他丁老木一个也不认识,反正一个比一个看着有来头,一个比一个瘆人!会场上,几百人黑压压海洋一片,有的抽纸烟有的吸旱烟烟头烟锅明明灭灭黑黑红红把会场弄得青烟缭绕紫雾翻飞。他不敢再看,低头瑟瑟缩缩地龟缩在会场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不敢抬头。然而他可以明明显显地感觉到干部们刷刷刷刷闪闪射射纵横交错晃人双眼的热辣辣的目光,朝他丁老木的脑门子嗖嗖射来,只觉得脸上一阵阵火燎发烧。最先是鼻尖儿发热,汗珠把鼻尖儿鼓弄得像透亮儿的燕窝一般。紧接着他又觉得额头所有的汗毛眼子都在张嘴喘气,密密麻麻的汗珠儿,从汗毛眼子里往外津,后来是往外流。再再后来接着便是浑身出水,溻湿了他的内衣。他明明白白听见了干部们的窃窃私语声,他四下扭动着火热发红的耳朵想听听大家都在说他丁老木的啥子坏话,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听到的都是些不分字音的丝丝沙沙,始终也无法听清人们到底议论的啥。当时正值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期间,全国各族人民群众为了以实际行动欢庆党的九大的胜利召开,都规矩得像尺子打出来的圆规画出来的模子磕出来的印板印出来的一样,该方的方,该圆的圆,绝不违规出格。在那特定的历史年代,人们往往把不规矩的东西当成反动派当成纸老虎说是你不打它就不倒。无论是谁,见了出格的人见了出格的事,都会义愤填膺同仇敌忾。还没来得及想得更细更多,听见公社党委文书记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打击处理大会,请县公安局局长李春发同志宣布刑事处理决定----

主席台中间的一个大胖子高声喊道把丁老木带上来!告知丁老木来开会的那两个年轻人不由分说架住他的两只胳膊搡到主席台前。大胖子又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纸来,掏纸的声音被麦克风扩大机一清二白地扩张得哗哗啦啦叮叮咣咣。紧接着他看着那张纸,念道凹凸县公安局逮捕证----????丁老木犯破坏军婚罪行,兹派本局工作人员史小旺、马式勋依法对其执行逮捕!李春发话未落音,两个年轻的公安人员将锃明瓦亮的手铐无情无义地铐上丁老木的手腕。

打倒破坏军婚犯丁老木----

有人立即体现那个年代的典型时尚,领呼口号。全场与会人员紧跟着振臂高呼,整个会堂立马竖起茂茂密密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胳臂,戗树林般的拳头四岔五片地暴烈、摇晃着无边的愤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中低音扭成高高尖尖低低沉沉恢恢宏宏的混合音响,震耳欲聋。

我不服,我没有破坏军婚,我没有破坏军婚----

丁老木那撕破喉咙的喊声,无端地汇入全场那声震山河的呼喊,显得是那样的细小低微,以至于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见能够听清。

公安人员让丁老木在逮捕证上签字,他死活不签,有位公安也不知是出于好心还是想编圈套他说你签了签,不签也可以写上你不签的理由嘛!倒也使丁老木忽然灵性过来。他立马在逮捕证上写上我冤枉我根本没有破坏军婚的字样。写完之后,他在婚字后面画了一个胖胖大大的惊叹号,又在末尾签上了丁老木三个字后被带回到县公安局。

丁老木,你说你没有破坏军婚你有何证据?预审室里,公安追问丁老木,他们急于弄清楚丁老木到底有没有破坏军婚。因为涉及到稳定军心的大问题,当时对破坏军婚的刑事处罚是很重的。老百姓中流传有军婚是高压电,打住就是三年的说法。

丁老木脱口而出说不是我占主动,反正是弄到这步田地了,我什么都豁出去啦,是她主动找我的,她找我是因为她男人患不孕证,逼她借种生子。

借种生子?不,这不是理由,我们追究你的是破坏军婚,是破坏军婚罪!

不,我没有破坏军婚,是他男人逼着让他女人找我的。我们在一起发生关系那天晚上,还是他男人在外面为俺们站的岗!丁老木竭力想洗清自己,想尽量把事情的原原委委说得具体,实事求是。

公安说你和韩小菊睡觉是存在的,是事实,不管怎么讲你已承认你和韩小菊睡觉,和韩小菊发生了关系,这破坏军婚的帽子是不大不小正合适的!

我和韩小菊好不一定就是破坏军婚,他言五金不是军人!

什么?言五金不是军人?那么大一个大活人明明白白青枝绿叶地当了兵,谁不知道?是纸能包住火还是墙不会透风?人家男人不在家,那么大一个孩娃儿你们都给古捣出来了,还敢不承认?好汉做事好汉当嘛!你看看,我们办案是干啥吃的?武装部的证明我们都取过了!

办案人员说这一阵反倒使丁老木清醒了,他紧接话茬子,说你们取了武装部的证明,你们没取退伍办的证明嘛!我和韩小菊发生关系的时候,他言五金早已不是军人了,他已经复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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