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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乡

作者:张欢

以往,小年刚过,一家人就开始张罗春节的物事。那些蒸馒头、包饺子、炸丸子的技术活,肯定都是母亲最擅长的,而我和弟弟只好做些劈木柴、烧火的粗活。连着几天烧火,人都快烤成熏肉,所幸每天都有平时吃不着的饕餮盛宴。过年时,母亲非常忌讳“没吃饱”、“不够吃”的抱怨,每次都把碗盛得满满的,当我们说“太多了”,母亲总是露出欣慰的笑容,认为是讨了一个吉利。

记不得从哪一年开始,对于过年少了一份期望,因为要走些平时不怎么走的亲戚,说一些平时不愿意说的话,觉得过年比平时还要累。鞭炮也越来越长,烟花也越来越灿烂,但都是虚张声势的喧嚣。

年味淡了,尤其是流浪在外。仔细回想,自结婚之后,业已三年没有回到家乡。这不远不近的一千六百公里,整整隔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最近一次去北京,母亲说北京离山东这么近,为何不顺道回家一趟。我固然不是治水的大禹,但是工作的缘故,竟然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火车票提前两个月发售,办公室里抢票软件发出的汽笛声此起彼伏,模糊不堪的验证码狠狠地戏弄了一下返乡大军。眼见回家的日程就要推迟到大年三十,车票还是一票难求。飞机票虽有富余,但昂贵的价格令人望而却步。幸好母亲赶在春运之前回到了家,她给我电话,问及车票的情形,沉默良久,只是轻轻地说,你不知道你的父亲如今变成何种模样。

三年前的父亲,身体有些消瘦,却还精神烁烁。他去年过的六十大寿,我正赶上工作困境,在手机视频里见了一面,俨然已经老了,面目黑瘦,精神也有些低落。无论如何,今年是该回家一趟,女儿都两岁多了,还没有见过爷爷。

正当我查看飞机票之时,妻子发来信息,抢到两张腊月二十七的卧铺。果真天无绝人之路,当你决定回家时,买票难只是廉价的借口。

衣锦还乡,总是人生一大快事。

刘邦当上皇帝,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沛县。当他得意洋洋地吟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河等地踌躇满志。而那些在外地没有混出来人样的,要趁着天黑,偷偷摸摸地回到家里。对于我们打工仔而言,阻碍回家的真正理由无非是囊中羞涩。

当父母在老家孤苦伶仃地衰老,其实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子女的境遇。手里握着回家的票,何必顾忌别人的眼光。

今年广州遭遇百年不遇的寒冷气候,天空中还零零星星地飘起来雪粒,想必北方更是冰冻三尺,不知父母是否备好御寒的衣物。寒潮带来的另外一个影响就是火车延误,火车站挤满候车的人群,连地铁和公交车都进行管制。好在,我们一家三口还是顺利进站,火车也令人欣慰地只晚点三个小时。

火车在黑色的夜里风驰电掣,城市的璀璨灯光渐渐在背后消逝,故乡慢慢开始接近。妻子和女儿安稳地睡着,只有火车发出喀嚓喀嚓的碰撞声。百感交集的我忐忑不安,但是火车没有丝毫的犹豫,按部就班地一程又一程。

第二天醒来时,车子已经过了长江,走了大半个行程。窗外的景色与广州截然不同,没有常绿的植物,只有光秃秃的杨树排成整整齐齐的队伍。村落也变得稀疏,中间是大片的麦田。

多么熟悉的土地!

家乡近在咫尺,我突然失去所有的激动,生发出更多的怯意。生怕随着岁月的变迁,一并改变了故乡的面貌和父母熟悉的笑容。

所幸,这段长长的路程,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来平复心情。

菏泽火车站到了,弟弟从鄄城赶来接我们。

菏泽变化很大,到处是欧式风格的楼盘,装饰得富丽堂皇。弟弟却变化不大,还是喜欢在我面前逞能,把车子开得飞快。两边的风景一闪而过,每一处都似曾相识。弟弟说,村子变化可大了,村前修了一条公路,很多户都搬到路边。现在的鄄城面目全非,原来只有五路,现今修到十几路。路旁也有了绿化带,也见不到尘土飞扬的景象。

许久,弟弟指着路边的一排房子,说,这就是我们的村子。大都是新建的院落,还矗立着宽敞的黑色大铁门,有的还起了两层的小楼房,哪里还有过去的影子。车子拐进一条巷子,眼前一处低矮的房子,母亲正在门前等着。才几个月功夫,操劳的母亲脸庞粗糙,又苍老许多。见到我们很是开心,抱着照看了两年多的女儿亲了又亲。

放下女儿,母亲连忙拉着我进屋,说,快来看看你的父亲吧。

父亲正患感冒,还在床上养病,听到我们近来,费力地挣扎着坐起,老远就叫着女儿的名字,从床头抓了一把瓜子递给女儿。父亲看起来非常虚弱,脸上的肌肉松弛,声音有气无力,头发和胡须都花白一片,身体也伛偻不堪。我心里一酸,站在床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院在村子后面,现在给了弟弟住。这个房子是父亲自己一点点盖起来的,极其简陋,连高度都减了好几层砖。屋里头胡乱地摆放着各种什物,落了厚厚一层灰,一个黑白电视机只有脸盆大小,连节目都收不到。门前种了很多杨树,在寒风里瑟瑟矗立,几搭玉米挂在上面,显得格外萧条。

父亲说什么也要给女儿见面礼,母亲说,第一次见孙女,就收下吧,这是你父亲的一份心意。说来也奇怪,第一次见到爷爷,女儿一点都没有生分,乖巧地和父亲嬉戏,父亲满眼都是喜爱。

我和弟弟商量着给父亲换一个电视机,父母虽然坚决反对。当我们直接买回来时,他们也是挺高兴的,还为了到底怎么摆放,一家人争论了半天。每逢乡亲们来串门,母亲总是嗔怪地说,老二非得买给他父亲买个电视,旧的丢了多可惜。

妻子是南方人,吃不惯北方的馒头,母亲特意买了一些大米蒸饭,两个小侄子也跟着吃了几碗。我还是喜欢吃家里的馒头,抓在手里坚实而充盈,内心就觉得有了着落。母亲照例包了一锅饺子,以前吃饺子是不再做菜的,如今也煮了排骨,蒸了一条大鲤鱼,一家人围在桌子吃饭,烤着暖暖的炉子,燃起来噼噼啪啪的鞭炮,也有了过节的气氛。

我们的床在隔壁厢房,为了迎接我们到来,早就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了好几层厚厚的被子。农村里的夜是一片漆黑,只听见风吹着树枝发出呜呜的声音,间或狗的叫声。门是没有反锁的,觉却是这几年中睡得最安稳的。

过年免不得各处走动走动,乡亲们都是非常厚道,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聊聊这些年的变化。除了上次结婚见过的之外,很多已经十来年没有谋面。他们都老了,就算在街上打个照面也未必认得出来。

不知道是我们的心大了,还是世界小了。原来觉得村子很大,前村的人基本上不和后村的人玩,如今回去老院,才三五分钟的距离。院子已经破败,弟弟也不经常来住,杂草也长了很多,一片荒芜。原来我住的那间房子,还挂着过去发黄的照片。其中一张是我上初中时的全家福,父母还是年轻的模样,一家人站在田埂上,像是一丛参差不齐的庄稼。

父亲变老了,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这几天,他是谁说都不肯输液了。说是过年了,不愿意请老霉头。不过这几天他精神是有些好转,甚至能够下床颤巍巍地挪动,坐在床边给女儿剥上几粒瓜子。

母亲说,这是父亲见到你们高兴,你们就多住几天吧。

我是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回去的事情,虽然从第一天来,父亲就每天问及。母亲担忧地说,你父亲是不是痴呆症犯了。

家里有一只小狗,是弟弟开车时在路边捡回来的,脏兮兮的从不洗澡。女儿却很喜欢,把父亲夹给她的骨头统统喂了狗狗,父亲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把狗狗送给女儿。没有两天工夫,这狗狗就黏上女儿,追着她跑来跑去,还赖在地上,任由捉尾拔毛。

在家的日子,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返回的日子。父亲的脸色就开始暗淡,嘴角也总是撇着。我劝父亲一块去广州过冬,可他死活不肯。还说,万一回不来,岂非留在异国他乡。我忽然明白,其实我们早就淡化了故乡的概念,回家只不过是尽一种为人儿女的职责而已。这几年,从沿海淘汰的落后产能纷纷到内地安营扎寨,家乡的雾霾日益严重,连往日甘甜的地下水都不能饮用,可是他们还是不肯离开那片生长的土地。

天气一直很好,临行的那一夜突然来了超级寒流,下了整整一夜的雨,早晨又飘起雪。弟弟又开车去送我们,留下父母在寒风里不断地挥手。转过屋角,一下子就不见了……


作者微信公众号:纤丽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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