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

杜宇是一种鸟，相传是古时蜀帝杜宇死后，其魂魄所化。又称杜鹃鸟、子规鸟、布谷鸟，至春则啼，其鸣哀凄，其声伤感，闻者凄恻。每年春末夏初，我的故乡深林、旷野、峰岭、山谷，仿佛有亘古不变的约定似的按时啼响杜宇的鸣叫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每当此时，我就知道春天将会不久落下帷幕，夏天的脚步慢慢近了，近了。

不知怎的，自小时候我就特别爱听杜宇的叫声，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它叫什么鸟儿，也并不知道有关它的哀伤的故事，但我早就从它的叫声里听出了几分朦胧的伤感和诗意，还有一点点悲剧的文学审美况味。于是直到今天不惑之年，我还是对它的叫声情有独钟，它成为春夏两个季节过渡和交替的标志，它徐徐送走烂漫春天之脚步，又悄悄拉开明媚夏天之序幕，它是我记忆中自然界最美的歌唱，最具诗情的天籁。

其实我早说过，我并不是专爱欣赏悲剧的人，但你不得不承认带有悲剧色彩的东西往往能唤起人的同情、怜悯、慈悲之心，能在一定程度上净化被世俗沾染的心灵，能激起人对邪恶、阴谋、卑鄙乃至残忍的憎恨，能唤起人对真善美抑或无私、高尚、纯粹的向往、憧憬和追求。正如杜宇的带有哀伤和悲剧意味的啼声在山青水绿的春夏时节响起，婉转凄美，如歌如诗，它总能把我渺茫的思绪带向辽远的天边，因此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总是很喜欢洗耳恭听它的叫声，这早已成为我心中的一种凄美的诗化情结。

不过，说来巧合的是，我前年教过的一个学生也叫杜宇。男孩子，个子不高，瘦削单薄，头发柔软微黄，有点干燥，大眼睛，单眼皮，穿着朴素干净，话语不多，腼腆文静，勤奋好学，听老师话，学习成绩优秀，在班上总是第一名。但他身体不好，常常脸色苍白，面少血色，目光忧郁，经常因为疾病请假。听他爸爸说他小时候身子弱，六七岁时做过剖腹手术，术后一直恢复得不好。他的爸爸是我上初中时的数学老师，他的妈妈是我上初中时一位教我语文的老师之女。那个特殊年代他的爸爸作为一名代课教师，课教得特别好，因我的学习成绩又是班上的第一名，他就给了我特别的优待和照顾。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后来他没能成为一名正式教师，重又回到农村以种田为业，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很大的遗憾。

没想到的是，多年后当我站在家乡小镇的讲台上，我又成了他的孩子杜宇的老师。杜宇的家不远，与学校就隔一条大河，河对面三华里处蜿蜒起伏的小山脚下就是他的家。记得几年前一个春天的下午，落霞染红了西边的大半个天空，我怀着愉悦的心情闲逛到杜宇的家所在的村落。如梦一般的桃花源啊，桃花盛开，灼灼如火，如云，如虹，如霞；小山连绵环抱，鸡犬之声相闻，老人小孩确是怡然自乐，我不禁惊诧于那里的宁静美好了。我轻轻地从杜宇的家门前走过，三间瓦房，小小院落，恬然清静。杜宇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二，家境不好，有些清贫。

作为杜宇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也许是我想极力报答和感恩他的爸爸二十年前对我的栽培和教育；也许是因为杜宇身体天生羸弱，我总想借机多给他一点点关心和爱护；也许是因为他的学习成绩特别好，出于老师的本能我特别关心他，器重他，于是在课堂上就给予了他更多的关爱。这种关爱有时可能是一个关切的眼神，有时可能是一句贴心的鼓励，有时也仅仅可能是一个相视的微笑。总之我总想多给他一点什么，以期让他从老师那里得到比别人更多的关爱，从而鼓起他奋发向上的勇气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这一直是我隐藏心底的称不上秘密的秘密。

我教杜宇是在他八年级的时候，就是前年，二零一四年。其实当时我就很自然地把他与杜宇鸟联系了起来，每当课堂上看到他忧郁的目光，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杜宇鸟的故事，继而想到杜宇鸟婉转、伤感、凄美、悠扬的叫声，心中便会瞬间荡起一丝温暖动情的涟漪。尤其是春夏之交，晴朗的白天，教室外湛蓝的天幕下，一掠而过的杜宇鸟洒下一串串悠扬、清脆、忧伤的啼鸣，而教室里第二排正中的座位上就坐着我的学生杜宇，此时总是我遐思缥缈的美丽时刻。

我也曾痴痴地想过，他叫了这个名字，虽然隐含着伤感的气息，但总还有着浓郁的诗情吧。由此课堂上我也特别爱提问他，“杜宇，你来回答”，这句话几乎成了语文课堂上被重复过千百次的经典台词。每当我重复这句话的时候，全班同学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他们知道杜宇是好学生，老师偏爱他，器重他，他们并不由此认为老师偏心眼或者不公平，因为他们知道也许只有杜宇才能不辱使命，才能一次次出色地解答老师提出的疑难问题。事实也确是如此，语文课上很多疑难问题只有杜宇才能说出完美的答案。当他毫不拖泥带水地说出了答案或者说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这时我就会带着对他无比欣赏的微笑，点头示意，让他坐下，他也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神圣的任务一样，脸上流溢出满足的神情，当然更多时候还有一点点羞涩的红晕像涟漪一般在他脸上荡漾开去。只有此时我才从他身上窥看到一点点健康的因子和愉悦的神色，这多么令我愉悦和兴奋！说实话，在我教过的所有学生中，单单对一个学生提问的频率之高，杜宇应该是唯一的一个。

现在我常常这样想，他叫了“杜宇”这个名字是不是早就有了宿命或者天命的意味呢，是否早就暗含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或结果呢，这的确不得而知。当然我不是唯心主义者，我不相信什么宿命和天命，但我果然还是这样想了。原因在于去年秋天，杜宇，就是我的学生，他悄无声息地没有告别地突然走了，去向一个不可知的黑暗的世界，而且永远也不再回来！

他死于一场病，大约是肠梗阻，据医生说病情恐怕不是一朝一夕所致，这可能与他天生的体质和小时候的那场手术有关。听他爸爸说，死前他出现过短暂的清醒，说那天上午犯病，为了不耽误学习，他坚持没向老师请假，一直到那天下午忍无可忍时，才由同桌报告了班主任。当天晚上送到医院，医生们全部摇头叹息：“来得太晚了，太晚了，可惜啊……”

下葬后的第二天，他的爸爸，就是我当年的老师来了。杜老师见到我，未语泪先流，两眼湿润，两腮挂泪，他啜泣不止，哽咽难抑！但他最终还是说话了，他说：“感谢你们对杜宇的培养，这孩子太好了，太能忍了，以至于病痛在身就不舍得请假，坚持在校上课，结果却耽误了最佳的手术时间，他……是再也不能回来了……”接着是禁不住的哭泣，泪如泉涌，一泻而下。

我默默地站在他的面前，说着安慰的话语，我的眼睛也不争气地湿润了。在我晶莹的泪光中我当年的杜老师已显得不再年轻，他两鬓长了白发，脸上爬上了皱纹，头发萧疏，面色憔悴，双手粗糙，衣着朴素。那一刻，我嗟叹时间的残酷和无情，是廿载光阴魔术一样把当年年轻英俊的老师变成了我眼前的苍老模样。啊，我唯有在心底默默无言地感喟时光，感喟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给一位朴实、善良、勤劳的父亲带去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给一个农民家庭抹上了一层惨淡的阴影。

“这孩子，前两天在家还好好的，星期天还替我收玉米、豆子，忙里忙外的，没想到说走……就走了！”杜老师用双手拭去脸上的眼泪，半晌又说。“杜宇是父母眼中的好儿子，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如果他还健康地坐在教室里，明年考重点高中是没有问题的，他的离去实在令人感到惋惜啊！”我说。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话语，我不想用空洞的大道理来虚伪地开导他，搪塞他，既然不幸已成事实，那就让时间的良药来慢慢减却已成事实的不幸对人心灵的伤害威力吧，那就让既成事实的不幸在岁月的长河里一点点剥蚀它鲜艳刺目的色彩吧，一点点暗淡，一点点湮灭吧，湮灭吧！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此刻，杜宇鸟悠扬凄美的叫声一直回响在我的耳畔。而经常穿着灰色上衣、浅蓝色裤子的杜宇那恬静文雅的模样、忧郁感伤的目光又清晰地浮现我的眼前。他才十五岁啊，我想杜宇小小年纪，也许十几年的尘世生活中因为疾病的折磨他常常活得不快乐吗，或许因为疾病他的心中真的充满了很多烦恼、犹豫和痛苦吗？他果真因为疾病的困扰和纠缠而看透了什么或者看淡了人生吗？于是终于在一个金黄的秋收时节他像杜宇鸟一样选择了悄然归去，无声告别。

现在想来，我是否终于为杜宇平时那忧郁感伤的目光找到准确的注脚了呢？为什么他的目光常含忧郁，这也许就是内在病情对他肉体长期的困扰和折磨所致吧，也许就是内在潜伏的病情在他明媚的心灵之湖上投下的一抹恒久的阴影吧，也许就是可恶的病魔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挥洒下的惨淡的雾霾吧！因此，他的目光便永远染上了褪不去的忧郁色彩，他的像蓝天一样忧郁的眼神便永远定格在我心灵的底板上。我相信凡是见过杜宇的人，大多是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的忧郁和与众不同的。

现在每当想起杜宇，我就黯然神伤，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和苦涩，有时也还有一种莫名的思念悠悠然如清泉一般流淌心头。我不知是该为他的早逝而痛哭，还是该为他生前优秀的表现而高歌。总之，他的生命就像杜宇鸟一样是再也不能唱出一个季节最美的绝唱了。于是我在沉思，何为悲剧？不是有人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吗，把美的东西撕毁给人看的便是悲剧。杜宇的夭亡绝对算是一出悲剧了，他的确太优秀了，太隐忍了，以致为了学习而忍受病痛，最终让青春和生命无可挽回。哎，生命是不可复制的，不可逆转的，有且只有一次，愈是脆弱，也就愈是显得金子般的珍贵呀！

在我的教育生涯中，杜宇匆匆而过，悄然而别，我永远记住了一个常常穿着灰色上衣、浅蓝色裤子，头发柔软而微黄，性格腼腆羞涩，目光忧郁的男孩。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就坐在我教过的八二班教室第二排正中的座位上，对了，他就永远坐在那里，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一直坐到亘古，在缥缈悠远的时空中他永远存在，永远存在于我的心灵和脑海，要不他就永远存在于我飘渺的想象和遐思。

我甚至不止一次多情地想过，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否也曾一闪念地想到了他未竟的学业，以及曾经教过他的老师，当然还有我。无论怎么说，纵是昙花一现，除却生离死别的悲伤，杜宇也为我留下了短暂而永恒的想象、遐思和美好。作为他曾经的语文老师，我不愿矫情地再为他倾洒痛哭的眼泪，我只想在心底轻轻吟诵那句不知是谁写下的绝美的诗句——美的，永远美，即令他在枯萎之时；我们爱的，永远爱，纵使他在弥留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