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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杂忆

作者:龚敏迪


捷克作家克里玛说:「我留恋着布拉格的鹅卵石街道,以及走过鹅卵石街道的每一个苦难的灵魂。」我留恋的也是渐渐远去的故乡,自从离开了那片山水和土地,如物质般被分离成分子、原子、中子的过程中,在被岁月揉搓皱了的心头挥之不去的,是生怕被架空的灵魂。

翻过那座青山,夕阳就落在了回不去的故乡上空。摘一片白云,折叠了藏于心中,以便梦里乘云回归那曾经用草根做成皇冠为自己加冕的故园。槿篱上的木槿花再普通不过了,韩国人却把它作为国花。想想也是,《诗经》不是说过「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吗?舜华就是木槿花,大概唐宋人常会把它插在鬓边,是最能与少女脸上的红晕相得益彰的。很少看到孤零零只种几株的木槿花,杨万里说:「漫栽木槿成篱落,已得清阴又得花。」整个夏天,淡紫或粉色的花儿,像约好了似的开遍了整个槿篱,但这样,也就很少有人会注意它的个体美了。夹杂在槿篱上的凌霄、蔷薇、金银花等反而更容易令人瞩目。唐代诗人于鹄甚至说:「不愁日暮还家错,记得芭蕉出槿篱。」

家家都在屋外栽一圈,至少也要在屋后栽一段槿篱,用以挡风尘,也用来防止牲畜闯入。到了年底,人们会对槿篱进行一番修剪,并用竹子扎成网状的樊篱。有了槿篱,把柴扉一闭,就成了鸡犬之声相闻的小国寡民。东邻就有个叫舜英的同龄女孩,能唱不少乡村小调。第一次回乡,觉得原先的屋舍、场院,突然变得狭小了许多。舜英拿出一年级的教科书,问我城裡是否也用同样的书?我知道她书读得好,为表示我也不赖,于是从头开始背诵起来。背着背着,看见她明亮的瞳仁里有个我的影子,在突然变得侷促起来,因为她的表情让我想起,他们用乡音读书,与我的读法是不一样的。

逮知了是村童游戏的必修课,但后来到日本听到蝉鸣,竟然有些不懂牠的方言,循声一望,也不同于熟悉的倩影,名称也有油蝉、熊蝉之类种种不同。清人郝懿行在《尔雅义疏》说:「今黄县人谓之蛣蟟,栖霞谓之蠽蟟,顺天谓之蝍蟟,皆语声之转也」。不过,老家称知了为「紫蜩」,其名似乎更古老。乡里的老先生怀疑「知了」的发音可能就源于「紫蜩」。记得老家只有娘娘庙里的知了不可以逮,因为逮来的知了最终不是喂了鸡鸭,就是绝食而死了。观音娘娘慈悲,不喜欢杀生,所以尊称她一声娘娘。凡是受人尊敬的妇人,都可尊称一声娘娘,比如私塾先生的夫人,就称先生娘娘。背上乌亮的那种鸣叫的,老家俗称「响蜩」,明明是黑色的怎么说它紫呢?老先生告诉我说:「这就叫做红得发紫,紫得发黑,事情到后来总要变了样。」褐色而个头最小的叫「嘤蜩」,但我最喜欢的是中等个头,背上带点绿色的那种,它的蝉唱也不像另两种那样只有一个声调,而是平仄相间的三声连唱。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开始,学童在塾师那里受了委屈,就在放学回家的柳荫路上,依着它的旋律叫道:「野师太,野师太,先生娘娘落脱裤子带......」乡人从此称它为「野师太」。

江南黄昏的炊烟是最迷人的。作为燃料的柴草摞成塔状,堆放在灶屋外的路边,这柴垛白天是孩子们躲猫猫最理想的地方。若临时让他们去搬点柴进灶屋来,他们会故意扒开外层,抽取中间的部分,为的就是能够躲进去。平原上野生动物比较罕见,最讨厌的就是偷鸡的黄鼠狼了。于是春节前后,两人一组逮黄鼠狼的猎人,就带着两三条狗,肩扛着网具出来走镇串村了。狗也是瘦瘦小小的,牠们的任务仅仅是发现哪个柴垛里藏有黄鼠狼,然后猎人就用网将柴垛围上。一阵狗叫,加上猎人在两面不断用竹竿抽打柴垛,再狡猾的黄鼠狼都会忍不住窜出来,一头扎在仅仅三四十公分高的立网上,猎人一个箭步上前就把它抓住了。这时是不能用狗的,生怕牠们的牙齿咬伤了黄鼠狼皮,那就不值钱了。突然听到猎人「啊呀」一声叫,手指已被黄鼠狼尖锐的牙齿咬穿,鲜血直流。但猎人并不生气,说道:「不碍事,是自己不小心。我要了牠的命,被牠咬一口也不冤。」包扎一下就继续赶路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孩子们想要躲进柴垛里去,就会有几分顾忌。

如今,这一切都随城镇化的发展而不留痕迹。人就似一颗流星,看起来有一定的轨迹,其实不过是宇宙中的微尘,被不可知的外界左右着。离开了故乡,就像流星的碎片,流落到了地球某处,再想回去是不可能了。但留在心中的那个故乡母亲的怀抱,依然是那么年轻而温馨,即便是在梦里回归,仍然给予我生命的力量。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5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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