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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炭少年

作者:朱文科

故乡石镜位于耒阳市东南与永兴县交界处,是个偏僻的小山沟,长期交通闭塞,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里未通公路前,村民所用生活生产物资全靠肩挑。我父亲少年时代曾跟随爷爷那辈人到六百公里外的广东乐昌挑过盐,来回一趟大半月,苦不堪言。解放后,县里、公社先后通了公路,人们就不用跑那么远的路了,但用的煤炭依然要靠翻山越岭二十多里去邻县永兴挑。
说来奇怪,耒阳、永兴都是有名的湘南煤都,全国百强产煤县,而石镜周围的三都、大义、夏塘以及永兴县香梅、金龟等乡镇更是重点产煤地,惟独以石镜为中心方圆十几里内不产煤。因为挑煤炭是苦力活,还催生了一门职业:脚力工,就是专门挑煤炭卖的民工。当时故乡有句俗话:“挑煤担炭,穿衣吃饭。”可见,挑煤的重要性。谁家姑娘找对象,往往不看别的,就看你的力气。村里有个哑巴,因为人高大,一次能挑两百多斤,一天能挑三担炭,居然有好多姑娘争抢着要嫁给他。像我们男孩子,一般到了十一二岁就开始跟大人去挑炭了。从读五年级开始,每个学期还要帮学校挑,而且有任务。比如,五年级学生每次至少要完成三十斤,六年级是四十斤,进入初中就更多。由学校统一组织去,一般一个学期挑三四次。对挑得多的,给予勤工俭学奖励,奖品是一张奖状加一个笔记本。帮家里挑炭是没有任务的,主要是利用星期天和暑假去挑,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寒假天气冷,是不用挑炭的。
永兴香梅乡境内有好多煤窿(小煤窑),我们去得最多的张家洲煤窿,那里的煤炭质量好,而且一百斤才五毛钱,比别的地方便宜五分到一毛钱。窿上有两个负责过秤的,一个是曹胖子,一个就是郑贵姑爷。曹胖子有五十岁了,长得五大三粗,一身黑炭炭的,满脸横肉,人也刻薄,过秤时发现谁稍微多装了些,就骂骂咧咧地,抡起一把铁铲插进箩筐,把多装的煤炭抛出去,吓得你大气不敢出。郑贵姑爷比曹胖子小十岁,中等个子,性情却温和,热情大方,见了谁总是一脸笑笑的样子,嘴上那一排黑胡髭像板刷颤动。他过秤没曹胖子那样刻薄,总要多给你几斤。他的老婆是我们朱家湾的,与我同排行共辈分,说起来我该叫他姐夫,可村里人都习惯叫他姑爷,意思是我们村女婿。他和我父亲关系很铁,每次我去挑炭,他总是偷偷多给我十来斤。我当然很高兴,每次总少买十斤煤票,比如我挑五十斤的话,就买四十斤的煤票,挑六十斤的话,就买五十斤煤票,这样就赚了多出十斤的五分钱,中饱私囊了。当然,对捞来的“外快”,我总是偷偷攒着买连环画。一个暑假下来,往往能赚到买十本连环画的钱。
也许是因为这个秘密吧,我总不喜欢跟爸爸哥哥一起去挑炭,而是和秀成、明明、正古、务成几个结伴去挑。我们几个人年龄相差不过一两岁,平时总在一起放牛、砍柴,特别玩得来。从村子到煤窿,来回四十多里,要翻越三座高山,挑但煤炭回家,最快也要四五个小时。每天天未亮,我就早早起床,匆匆吃一碗母亲事先准备好的蛋炒饭,挑着两只箩筐同伙伴们上路了。月色朦胧,把山村的青石板路染得霜白,让人想起李白的诗句来。一路上,我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轻声说着夜间做的梦。秀成是我们五个人里年龄最大的,会讲很多故事。有一次,他讲了一个吊死鬼的故事,说解放前文冲村有个地主看中一个长工的老婆,要强纳为妾,女的不从,上吊死了,死后变成无头女鬼,半夜总在村子边喊冤。此时我们刚好来到文冲村后山一块坟地,大家突然发现有团黑影在坟地边移动,吓得大家以为就是那女鬼出现,拔腿就往山下跑。原本走在最后面的明明个高腿长,一下就跑到我们前面好几丈远了。树林里暗,他不小心却让一棵油茶树枝挂倒,两只箩筐滚到两边草丛里了。他以为是撞鬼了,吓得哭起来。秀成就笑起来,喊我们别跑了,说刚才是只兔子。我们这才停住脚步,帮明明寻找到箩筐,心口却仍然咚咚跳得厉害。为了壮胆子,务成就带头唱起来窿上扯煤炭的民工爱唱的《扯炭歌》:“那伙计,心莫慌,两手扳天窗,腿要横踩,大索放肩上。”唱完又唱《挑炭歌》:“挑炭乃崽莫心慌,挑到夜晚有月光,月光倒岭有星光,星光送你到屋场。”
歌声不大,还是把文冲村的狗儿惊动了。几条狗跑到村口,虎视眈眈看着我们,两眼放绿光,挺吓人的。明明和正古就拾起石子仍过去,吓得它们赶紧跑了。过了文冲村又是一片山林,这里已经是永兴县境,我们已走完一半路程。抬头看看天空,启明星早升上中天,东方渐渐隐露出一抹曙光,秀丽的山峦,高大的树木,袅娜的竹子,在晶蓝色的天幕上留下一幅绝妙的剪影,简直是美丽极了。过了一会,山那边的人家传来一声清脆嘹亮的鸡啼,引得远近村落的报晓雄鸡,也都咯咯欢唱起来,此起彼伏,恰似一派清新的晨曲,在迎接黎明的到来。
张家洲煤窿坐落在群山怀抱的山凹里,我们到达时,那排低矮的木房子正亮着昏暗的电灯,管理人员陆续起床了,而在井底采掘一夜的民工也下班出来了,个个黑炭炭的,只看见矿灯下两只骨碌的眼睛。有几个同我们一般大的少年正在井口边的枕木堆里睡觉,旁边摆着箩筐。不用说,他们是看错钟早早跑来的,我们曾经也闹过这样的笑话。这时,我们发现曹胖子光着膀子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条毛巾准备去泉水边洗脸。他看见地上几个少年,就走过去用脚轻踢他们的腿:“起来,起来,天亮了。”几个少年醒了,揉揉惺忪的眼,一看是曹胖子,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去煤堆装炭了。
挑炭的人们陆续赶来了,我们几个跟着大人们去装炭。别看煤炭堆成小山似的,装起来还是有讲究的。既要选煤质好的,还要选干的。质量最好的块煤,表面光滑发亮,放在手里很轻,那不发亮且沉的千万别要,那是杂石煤,很难燃烧。当然,你不能净选好块煤,因为块煤的价格要贵,必须与细煤混合在一起,这就好比到市场买肉,瘦精肉特别贵,只能肥瘦肉搭配。细煤有优劣、次好之别,如何分辨出来,全靠经验。我们装煤的时候,秀成说:“今天是曹胖子过称,我们别装太多了,难看他的猪肝脸。”大家觉得有道理。我想,正因为他铲得狠,就是要多装点。我就多了个心眼,把块煤藏在箩底部,上面装细煤,再用脚踩紧,最上面放层松散的细煤,这样表面看起来与平时装得差不多,实际上要重很多,有七八十斤吧,我只买了五十斤的票。我去排队过秤时,却发现郑贵姑爷穿件红背心在忙碌。我又喜又忧,喜的是今天不用看曹胖子的脸色,忧的是万一郑贵姑爷发现了秘密,他肯定会嘲笑的。此时,一个青年人刚把一担炭放上去,郑贵姑爷把砝码一放,眉头一皱,说:“兄弟,你也装得太多了吧,买一百斤就装一百五六十斤,个个像你这样,我们挖窿的喝西北风去。”言毕,右手拿起把铁铲,朝箩筐一插,就掀出一大铲煤炭倒外面了。再看称,还多很多,又铲,直到满意为止。轮到我了,我把两只箩筐一放,轻轻叫声“郑贵姑爷”,他点点头,一看称,再看箩筐,有些惊讶,显然窥出了“重”的秘密。我的脸一下红了,仿佛做贼一样。好在他没动声色,笑了笑说:“真看不出,你个子小,能挑这么重?”话语中既有提醒又有关心。说完,他习惯性拿起了铁铲伸进箩里,掀出一小铲煤炭,就给我放行了。
返回的路上,竹扁担吱呀吱呀响着,肩头感到特别沉,我心里却乐滋滋的,今天赚了两毛钱呢,抵生产队一个工钱。明明、秀成他们几个则懊悔不已,早知道是郑贵姑爷值班,就多装点炭了。爬过一座山岭,走了三四里地,我慢慢感到吃力起来,便叫他们休息。大家就放在担子,坐在路边石头上,一齐笑我贪多害人害己,因为平时我们头一阵要走完七八里路程才歇息的。这时,朝阳正从东方的山嘴处冉冉升起,千山万壑披上了绚丽的彩霞,田野在凉爽的晨风里流光溢彩,鸟儿在山林唱着清晨的颂歌。歇了一会,我们又赶紧上路了。大家为了照顾我,每走两三里路就歇一阵,好容易过了文冲,来到亭子坳山脚了。这是我们必经的最高的一座山岭,海拔有三四百米高,翻过这座山就能看到我们的村子。可是,我实在走不了,一条白衬衣早湿透,两肩都磨得红肿,扁担一压,格外疼。我这才后悔不该多装煤炭。秀成哥见我这样吃力,就出个主意,他们四个人先把自己的煤炭挑到山顶,再下来三个帮我挑上山。大家都同意了。在他们的帮助下,我虽然把那担煤炭挑回家,但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而且为表示感谢,我把赚的两毛钱请他们四个每人吃支白沙冰。母亲看见我肩头肿得厉害,心疼不已,整整一周不许我挑炭。此后,我再也不敢做那样不光彩的事情。
我从十二岁开始挑炭,挑了六年,直到村里通公路,才结束艰辛的挑炭生涯,而我的少年时代也一去不复返。如今,二十年过去,昔日那些亲密无间的伙伴,一个个成家立业,各奔东西,很少见面,但成长中的这段记忆永远不会老去。
(原载2009年第1期《船山文艺》杂志、2009年第4期《文学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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