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蛙鸣时

作者：山坳蛙鸣

前几日开车到乡下送一亲戚。
傍晚时分进村，天已微暗，却并未掌灯。村内水泥路不宽，拐弯处一两农人的身影静静地走近，看不清模样，影影绰绰的，并不着急。房前也一两人静静地抽着烟，明灭着，听不到一句对话。微微的风穿过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带着稍有点潮湿的乡村味道。
因为有事还要赶回，我没有下车，调头就走。
忽然一声蛙鸣，很响亮的那种，很宽厚的那种，破空传来。虽然只有不很长的一声，却分明有起伏，有铿锵，有力度，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丰富的内容，似一声咏叹，似一句交响，瞬时占领了我的脑海，击中了我的灵魂。似乎带着缓缓的稻田的水流声，带着轻轻的水草的摇曳声，带着轻巧的蜻蜓的起落声，带着稻秧吱吱的吸水声，带着稻叶簌簌的嬉戏声，带着路过的水鸟的呼唤声，带着田里小虫子的嘀咕声，还带着水田里特有的湿润的味道，带着刚刚飘来的炊烟的柴火味道，带着白日里太阳照耀的蒸发的味道，带着黄昏时晚霞印染的味道，还有正在云朵后面张望的月亮的味道……似乎还带着秋日里寒风阵阵的恐慌、初冬时无路可逃的绝望，寒冬里冰河无边的麻木，初春里冰雪消融的谛听，惊蛰时激荡振奋的春雷，春泥里舒活筋骨的期盼，春水里奔走畅游的快意……
我不能自已，找一幽静的所在靠边，将车停了下来。
本是蛙鸣时！
我整日无所事事地在小城的这个无望的办公桌前枯坐，整日步履缓慢地在年复一年的街道里徘徊，整日对着熟悉的陌生的人说着你好，整日在一个一成不变的窗前一成不变的角度看着大同小异的生活。而岁月一步步远走，世间万物一步步远走，多少阴晴圆缺的更替，多少春夏秋冬的精彩，没有留任何东西给我，包括那于天地间高歌的蛙鸣！
我出生在一个北方的小山村，只有三十来户的一个小村子。没有在大山深处，严格的讲应该叫做山丘吧，所以得了一个有趣的名字叫羊茂疙瘩。既然是疙瘩，坡高路陡的，交通很不方便，但是却有一方好风景。疙瘩深处的山沟里有一年四季潺潺的溪水，沿着溪水都是稻田，这让疙瘩底下川道里的人很是羡慕，红旗渠那水库建成拦了水，再加上生态渐渐地不好，他们很少再种水稻了。到我们村来，总要吃一顿香喷喷的红豆米饭。而对我们村来说，不只是有每年一熟的收获，还因有了这稻田而增添了几分活力，几分灵气。一层层的梯田就着坡势随意地各自的形状，没有一块相同的，而水也就因之被留在山的怀里，也没有一处相同的。路沿溪，稻田也沿溪，路略高些，在溪与田之间蜿蜒。走在路上，可以看见如镜的水田，蓝天白云青山都清晰地映在田里，一幅绝美的画面。可以看见青蛙静静地坐在田里，光滑的皮肤圆圆的眼睛，偶尔一只张开四肢游开去，水面就荡起一串波纹。小时候不懂欣赏，放牛的时候经过水田，听见蛙鸣声，总会拾块石头扔过去，溅起一小片水花来，青蛙撒腿就跑，惊魂未定地钻到稻根旁躲起来。但是，偶尔遇见蛇吸青蛙，我们就会不停地用石头扔蛇，直至它落荒而逃，老师说了，青蛙是益虫呢！
工作以后，虽然在基层工作了七八年，但是很少再听到蛙鸣声了，直到那一个至今萦绕我梦的晚上。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夏夜，凉风习习，空气中有一种醉人的味道。大概晚上十点左右吧，山村已经静静地睡着了，高高低低的房子清晰而又有点朦胧，如洗一般。我跟在父亲身后，我们去自家的稻田看水，稻田到我家大概有两三里地。一路上，满是欢快的蛙鸣声，在静静的月夜里此起彼伏地传过来。高的、低的、长的、短的、响亮的、低沉的、一字一板的、婉转相连的、忘情独唱的、分部相和的，每一声都透着畅快，每一片都热闹得高兴。我们静静地走着，布鞋踩在沙土路上，象风儿一样轻，没有干扰它们的欢乐。月光憩在水田里，现出白白的柔和的光，清风拨弄的稻叶也是淡淡的水墨色。月光中山也有影子，斜斜地印在田里。夏日溪里水很少，都被乡亲们改道至稻田了。偶尔听的到水流声，是从上田流下来的，还被水草捂着嘴巴，平缓如呓语。
父亲荷把铁片锨，那是用来挡水以及打草惊蛇用的，月光不时地找到铁锨，反射出小片的白光。我和父亲轻轻地说着话，月光下我们的影子小小的。那年我已经将近三十岁了，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我忽然觉得很幸福，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幸福。由于家庭困难，父亲总在辛勤劳作着，我们很少能静静地说话。小时候我被哥哥带着在外村上学，后来逐渐的到县城，到大城市，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距家百十里的山里上班，每次除了秋夏两忙在家呆的时间稍长外，其余都是匆匆的，没有想到过，也没有奢望能有这种散步的感觉。那一刻，我深深地陶醉了！那清风习习的夏夜，皎洁的月光，轻快的蛙鸣，还有我们父子的身影，永久的镌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而如今，父亲长眠地下，故乡也已搬迁，那些稻田也早已荒芜。这夏夜里，本是蛙鸣的时候，故乡的青蛙不知逃向了何方，而我的灵魂，又何处安顿？

2013-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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