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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双抢的日子

作者:朱文科
“请原谅这些多情的汉子,要提前抒情了/他们的浪漫从凌晨六点开始,有的更早/好事的风躲在一边作伴,偷听爱的秘密/一把把爱的火花被他们卷入怀抱/嫉妒的云找不出阻止的办法/眼睁睁看他们与情人在田间缠绵”——这是我多年前描写农村双抢的一首诗。事实上的劳动场面,并没有这般诗情画意。
老家石镜是耒阳东南的偏僻山沟,资源匮乏,村人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种田为生。山坡、山坳、峒里、溪岸,到处都是稻田。每年早春,村人把种子播下,秧苗插下,细心呵护到七月,便到了双抢季节。所谓双抢,就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湘南的七月,烈日炎炎,双抢十分苦累,又耽误不得。因为双抢进度的快慢、质量的好坏,关系到全年的收成。从记事起到初中肄业,我每年都要经历“双抢”,长达半个月。那段日子,村人每天赶早起床,踩着晨曦,匆匆赶到自家的责任田,光脚赤膊,开始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
那时母亲健在,我家四口人,有三亩多水田。田不大,最大的八分,最小的三分,分成五丘:一丘在大皮山,一丘在小禾冲,一丘在坳上,两丘在祝家峒。丘丘离家有两三里远。每逢放暑假,双抢战斗也打响了。那段日子,每天鸡叫三遍,我和妹妹跟着爸妈早早起床,挑着箩筐,抬着打禾机,赶到稻田杀禾。杀禾就是割稻,是双抢的开门活,但不是轻活。一丘七八分的田,三四个人要割大半天。清晨还好,太阳没出来,气温不高。我和妹妹拿着弯月样的镰刀,跟在父母后面,左手抓稻禾,用力拉割,然后放稻铺,齐整整把禾往脑后朝一个方向摆。摸黑做了好一阵,天色大亮。哥哥和大嫂挑着粥和开水来了田间,侄女菊红、小红也跟在屁股后边来了。哥嫂早与我们分家,有自己的责任田,但他们考虑到爸妈年纪大了,家中缺劳力,不得不挤时间来帮忙。我们匆匆吃了一大碗粥,又继续投入战斗。
临近中午,可得吃苦头了。头上是毒辣的太阳,脚下是稀烂的泥巴,弓腰得象大虾,右手执镰刀重复抓、割、放的动作,很快就腰酸背痛,汗流浃背。又咸又涩的汗水,流到眼里,疼痛难耐。一天劳作下来,要脱层皮。头一天,微红;后一天,大红;再一天,紫红。全身像泡在辣椒水里,火烧火燎。洗澡时毛巾不能沾皮肤,真是命苦。割手是家常便饭,闷热、头晕、腰酸、眼肿,一不留神,锋利的刀便割破左手,鲜血淋漓。人们司空见惯,没有心痛,没有安慰,甚至还嘲笑说:“为什么会杀到手的呢?就是因为做不得事,人懒!”劳动人民的道理,朴实得不讲道理。伤口出了血,没有伤药,只得将伤口放在嘴里一吮,从披肩的方巾边撕块布条扎起伤口,抓起刀子再干活。至今,我的左手食指和手背,仍留有两处清晰的刀疤。
当然,我们最怕的是蚂蝗。这种水生软体动物,是地地道道的吸血鬼。农村的田、沟、塘、渠、溪,到处都有它们虎视眈眈的身影。一听到人下水的声音,便争先恐后地游来,强大的吸盘紧叮腿部,快速咬破皮肤,注入抗凝血剂,饱餐后,蜷成一团滚入水中,溜之大吉。那时我对蚂蝗又憎恨又无可奈何,刚卷起裤管下田,总是一边干活,一边会紧张地盯着腿,随时防备蚂蝗的入侵。可那些家伙太狡猾,一不留神就吸到腿肚上,等到皮肤发痒,它们早已腆着肚子逃之夭夭了。累到天热人乏,渐渐地就麻木了,任由蚂蝗大快朵颐。有时走上田埂,脚一跺,几条大肚蚂蝗便滚到地上。伤口流出的血,很快染红了脚下的水。我气不过,用镰刀把它剁成几截,父亲告诉我,过不了两天,每一截就修复成一条凶悍的蚂蝗。
一丘田,禾杀完,最紧张的场面终于上演。打禾机在父亲和哥哥的脚下响起来。母亲回家去准备午饭了,我和妹妹菊红、小红负责搂禾。我们把沉甸甸的禾杆搂紧,稻蕙儿朝外,禾把头齐齐的,送到打禾机两侧,交到大人手上。大嫂负责从打禾机的桶了捞谷粒,装到箩筐里,装得满满的,再挑到村中禾坪去晒。父亲六十多岁,身体仍然健壮,把打禾机踩得嘎嘎响。虽然戴着草帽,烈日暴晒之下,大颗汗珠依旧从他的脸上、背上、肚子上掉下来。口干了,他便歇气一会,仰起脖子灌下一碗茶水,流汗声愈发汩汩,从全身的汗毛孔里流出来。很快,打禾机又响起来。周围的稻田里,打禾机同样响得欢,此起彼伏,形成雄浑的交响曲。记得有一年双抢,正值午后,隔壁田间的二伯母突然中暑,晕倒在水田。哥哥闻讯飞跑过去抢救。哥哥是乡村医生,懂得刮痧。刮了痧,又给二伯母喝了十滴水,劝她回家休息。可二伯母不肯,在树荫下休息一阵,马上又下地劳动。
热火朝天的劳动到十二点左右,要打腰伙了。我们农村人的中餐吃得迟,一般到两三点才吃,考虑到体力不支,便在中餐前补充食物,临时充饥,这叫打腰伙。腰伙吃的一般就是绿豆粥。如果能够吃到一杯汽水,或是一块西瓜,那简直像吃到了山珍海味,顿时精神大振,在田间越战越勇。我们这些孩子,水里泥里跳进跳出,一天跑下来,满身泥水,奇痒难耐,累得坐在荫处,眯眼就可以睡着。大人趁机教育我们:“不想当农民,当泥腿子,就要好好读书,考中专读大学,将来进城当工人做干部,呷‘国家粮’,不然,只会一辈子呆在农村,离不开双抢,活受罪!”
双抢最重的活还是担毛谷子。刚让打禾机剥下来的湿谷子,重达一百五六十斤,从田里直接挑到晒谷坪,两三里崎岖小道,累得要命。我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也帮着大人担毛谷子。一根硬梆梆的扁担插入箩绳,起势、上肩、开步,心须一气呵成,中途还不能停歇。人们普遍观念,只有挑得起满满一担毛谷子了,才算真正的男子汉,壮劳力,在搞集体的年代,是吃满工分的。若果一个男人家,担不得几担毛谷子,就很无能,是丢面子的事。由于事关男人的尊严,所以即使体单力弱,也得咬紧牙关挺着。一直到现在,我回想儿时双抢的场面,依然体会到,为何千百年来,农村人重男轻女,因为男人是壮劳力,能承担粗重的农活。
抢收了早稻,来不及休息,马上抢种晚稻。大人赶着水牛,把刚刚收割后的水田翻耕一遍,放入肥料。我们这些孩子,则取秧田扯秧苗,再挑到翻耕好的水田插秧。插秧是一项辛苦的工作。烈日下,父亲,母亲,哥哥,大嫂,还有我们这些孩子,一起上阵,戴着草帽,佝偻着一字排开,一株株娇嫩的秧苗,在一双双灵巧或者笨拙的的手上,被迅速分开,然后轻轻地插入泥土中。一行、两行,越来越多,数也数不清,渐渐地盖满整块田。为了鼓舞斗志,大家还竞赛,比谁插得又快又好。有时天都黑了,我们在朦胧的月光下劳作。山野宁静,万籁俱寂,只有插秧的声音有节奏的响着,那场景至今让人激动不已。就这样起早摸黑,接连奋战几个日夜,家家户户的水田都插满了秧苗,人们才长吁一口气,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微笑。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歌颂农夫的唐诗,妇孺皆知。我却觉得,诗人肯定不是种田人,只是旁观者、同情者。因为,滴进禾下土的,决不只是汗,还有辛酸的泪,殷红的血。如今,我躺在繁华的城市,每每回忆在农村那些双抢的日子,多么希望,我的父老乡亲生活得越来越好,不要再过那种苦难的生活!


[作者朱文科系湖南耒阳人,迄今已在各级报刊发表作品300多万字,作品30多次在全国征文获奖,并入选数十种文学选本,其中散文《想你,故乡的山溪》选入全国中职学校通用语文教材。著有长篇小说《红枫之恋》、《血色野菊》、《血色幽兰》,散文集《煤油灯》,诗集《睫毛上的村庄》,主编蔡伦故里《当代文学作品选》一书。中篇小说《血色娇兰》被湖南电视台改编,分上下两集播出。在政府部门工作,业余兼职耒阳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湘南文学》杂志主编。联系QQ418206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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