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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故事传说

作者:何美鸿

 儿时的记忆里,祖母从来都是那般地苍老:面容癯瘦,额上布满的皱纹就像她带我去过的那些园地里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垄沟;掺杂着银丝的乌发往后梳拢着,在脑后绾成个松松的髻。印象里祖母身上的着装永是那两件洗得发白的蓝黑布衫和青灰布衫。走路时总迈着碎八字步,脊背永是那么微微地弯驼着。

祖母是个童养媳。像她所处时代的许多贫家女子一样,祖母没有文化,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她被唤的名字是娘家姓氏之后加了个“女”字。所幸祖母小时候居然没有缠脚。

祖母总是屋里屋外地忙碌着,擦桌扫地,洗衣做饭,喂猪饲菜……祖母一辈子勤俭惯了,偶尔闲下来,她会带着我走上老远的路,去外地的大姑家做客;还会在桑椹成熟的春季,爬上屋后那棵老高的桑树,摘下一串串紫黑晶亮的桑椹给我吃。我的嘴巴总是像抹了紫黑色唇膏。

没有其他家务活的时候,祖母常常戴了一副老花眼镜,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开始缝缝补补。而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不忘缠她讲故事给我听。

儿时的记忆里,仿佛祖母那里有许多讲不完的故事传说。那些精妙离奇、跌宕起伏的离奇情节曾那样蛊惑着我懵懂的童心,让我深深为之吸引且总是禁不住联翩遐想。它们甚至比桑椹的甘甜还值我回味与留恋。

记得繁星满天的夏夜,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时,祖母常常会一边轻摇着她那把大蒲扇,一边用了悠然的口吻为我讲述有关牛郎织女星的故事,尽管我从无法在某个灿烂的夜空里将那两颗星辩认出。若是皓月当空,祖母还常常会指了月中的黑影叫我仔细瞧。祖母说有个叫吴刚的青年正在月中砍桂花树。树枝上挂了个竹篮,里面盛着饭食;每次就在吴刚快要砍倒那颗树的时候,一只乌鸦便飞过来,往竹篮里啄一口食,桂花树就愈合了。于是这颗树就这样砍了几百几千年,至今未砍倒。

儿时我总要盯着月中的黑影瞧上老半天,且为那个砍树的吴刚的徒劳感到深深惋惜,总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把竹篮高高地挂在枝头招引那只乌鸦。那些最早深入内心的神话传说,曾让年幼的我对苍穹产生无限的好奇与向往。

夏夜躺在竹床上,外边已支起蚊帐后,依旧有蚊子在耳边呼叫。记得祖母曾一边用煤油灯薰着帐里的蚊虫,一边告诉我有个长工为与相爱的地主之女长相厮守,情愿与地主打赌到满是蚊虫的草滩边裸身露宿,却终于不幸让蚊虫活活叮咬而死的故事;夏夜里为阻止我跟随大人去几里外的邻村看露天电影,祖母还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后生夜半从外地赶回家时,忽然迷了路,恰巧看见前方有户人家还亮着灯,于是就过去向还未就寝的女主人借宿。恳求了半天只被允许在屋门前睡一夜。岂料第二天醒来,后生惊恐地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座墓碑前!原来他头晚遇见的屋主竟是个女鬼!

而在躺进温暖被窝的冬夜里,祖母讲述的关于红毛野人的故事常常让我于聆听到屋外寥唳的风声时加剧着内心的恐惧——“从前,”祖母总是余味悠长的口吻,以她一贯讲故事的开头方式,让我的思绪跟着穿越到一个不知曾经是否真有存在的所谓“从前”,“有一座丛林茂密的深山,山上住着一个浑身长满了红毛的野人……”这野人强抢一名出嫁女子并与之结婚生子的几乎听了无数遍的故事,每次聆听都让我在内心毛骨悚然的同时又感到快意畅然。我常常不由得拽住了被角,把身子往被窝里更蜷进去一些,但耳朵里却仍充分捕捉着那些点滴的故事情节:“龙旦崽呀,末旦女呀,快点把门开开呀……”记得有一回祖母还未上床,正在一盏荧然的油灯下纳着一只鞋底——在听故事的惊险与刺激中,我出奇地就把她的头颅想象成了那座住有红毛野人的深山!祖母已渐稀疏的发是山上的林,祖母凹陷的眼是山中的潭,祖母一开一合讲故事的嘴却是蕴藏着深不可测秘密的山洞!在伴随着恐惧的兴奋中我总是将故事中的许多细节给错漏遗忘……

祖母的故事传说常常在与那些故事相近的情境中随心而出,矢口成篇,让我总是如临其境,如睹其形,如闻其声。在还未谙世事的年龄里,那无数精妙的故事传说让我的内心充满着对斑斓世界的遐思与好奇。

儿时曾有个愿望,等长大后要把祖母告诉给我的这些故事传说全部写下来,编成一本薄薄的书。可随着时光的推移,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传说便渐渐消逝了它们在我心中的神秘性和趣味性。行年渐长,祖母那些反反复复讲过许多回的故事传说渐渐不再引起我的兴致。起初在慌闷无聊时我偶尔还会再央求祖母给我讲故事,可常常是祖母还未讲上两句,我便打断说:“哎呀,这个故事早听过了的,另讲一个吧!”结果祖母的“另一个故事”比先前的还让我觉得索然无味。慢慢地,我终于察觉原来祖母再讲不出新的故事了,于是我开始勉强迁就着祖母,假装饶有兴致地听祖母重复她已重复过无数回的故事传说,而我常常还需来提醒和补充被祖母遗漏的场景和情节。

祖母年事渐高,再不能为我爬上屋后那棵老高的桑树摘下甘甜的桑椹子,再不能牵着我走上老远的去姑姑家的路。祖母的记忆在那些也悄悄衰老的故事里逐渐衰退,而我听祖母故事的兴致也终于渐渐变为勉强直至虚无与淡漠。祖母拥有的故事传说在我的眼中渐渐变得贫乏寡味,远不如我在书本中读到的丰富多彩。我终于彻底地不再央求祖母给我讲故事,祖母变得更为衰老的日子里我已在渐渐长大,不再需要偎在祖母身边听那些老掉牙的传说。然而祖母似乎未曾留意的,仍会在余暇时饶有兴致地自言自语,将一个比她年岁更老的故事话题扯开。祖母或许有意引我去听,而多次之后我终于无法掩饰我的心不在焉。当我无礼地借故走开时祖母终于缄口不言。

祖母沉默下来时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祖母在发呆的时候常常提及将来有一天的死亡。祖母曾告诉我说,人死以后,心脏还要过三天才停止跳动。在未下葬之前,他能听到周围亲人的哭泣与哀悼,灵魂就在屋子里,只是他的肉身无法动弹而已。

我觉得祖母似乎常期待着死亡,因为祖母常幽幽地说:人活在世上是一种受罪,折腾了一辈子,结果都是空手而来撒手而去,而只要在世上不犯大过,人死后可以升天成仙呢。

我不大理解祖母的那些话,但在我日益成熟的岁月里,我渐渐明白祖母并非从来都如此衰老的。我常凝视着祖母脸上愈来愈深的皱纹,想着她年轻时候的容颜。然而祖母的年轻时代我是不甚了解的。她并不把她年轻时代的经历像她讲的那些传奇故事般详细反复地告诉我。她只在抽着劣质香烟时偶尔说一说很小时候就怎样和几个女孩子偷偷学起了抽烟。偶尔她会提起饥肠辘辘的年代怎样辛苦俭省着家中的柴米油盐。而我是在很晚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了关于祖母婚姻的一个片断———祖母大祖父六七岁,祖父英俊且能干,然而不爱祖母,在他们成婚的那天,祖父准备出逃,曾祖母操了根扁担追赶,情急之中祖父跳进了村里的河塘。但祖父终未能逃脱这场婚姻的布局。——我不知道这场不幸的婚姻中该同情祖父,还是怜惜祖母?祖母对祖父逃婚当时有着怎样的感受呢?

总之祖父祖母有了一大群儿女。后来祖父上船了,长年不归。祖母在岸上一个人拉扯着儿女操持着贫寒的家,祖母曾偶尔对我提及过祖父的,也曾流露过祖父长年不归的埋怨。但更多时候祖母夸赞祖父是如何聪明能干且为人方正。祖母安安分分地守着她这场凄淡的婚姻和对祖父的微弱爱情,把无数辛劳苦厄的岁月平淡素朴地度了过来,直到流光带走她的青春,皱纹爬上她的面颊。

祖母最后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平和秋日里静静地谢逝了。我却因在外上学为能及时赶回家参加祖母的葬礼。如果真如祖母先前所言,祖母在死后未葬的的那三天里还能听见亲人的哭泣吧?如果上天真的存在,也许此刻祖母正如自己所愿羽化成仙了吧?

祖母是我童年最终的记忆,她的对生命的淡然给我年幼的心灵多少有些影响,但在我真正长大后回过头来反刍祖母告诉给我的那些故事传说时,才明白祖母曾给了我怎样一笔不可多得的精神财富。在祖母已故多年后,当她的影像不复在我思念的睡梦里出现,她的那些故事传说却常常在我脑海中浮游——是的,祖母讲述给我的那些故事传说不仅温馨了我的整个童年,且最早碰触了潜藏我心底的一个叫做梦想的东西,并燃成我生命里的一道奇光,让我的心永久为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憧憬与浪漫的遐想所牵系。

长大后偶尔独自行走在陌生的夜路中,偶尔会想起祖母在儿时的年月里曾讲给我听的那个迷路后生夜宿墓碑前的传说,但同时我又会想起祖母曾给我的叮咛:走夜路害怕时,就把胸前衬衣的第一颗纽扣解开,这样灵魂就会跳到你的肩头来,鬼怪见了灵魂反而畏惧你而会远远避开。——祖母的话让我坚信,只要与灵魂同行,心就会变得大胆,就会无惧黑暗里的寂寥与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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