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狗

作者：蔡政发

余辉燃尽，黄昏将至。天依然是那种无可比拟的蓝。澄净凝重，深邃渺远。蓝得让人心驰神往，不尽思量。蓝得超越人的梦想，无可挑剔。就象临近大海一样，眺望着这一幕气势磅礴的景象却只能喟然长叹。

蔚蓝的晴空下是一片风的海洋，风柔柔地送来低低的絮语，轻轻地越过广阔的平原，穿越丛山峻岭吹向绿树环绕的水村渔市，向着有生命力的地方渗透、倾诉，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磷光闪耀五彩缤纷一望无际，水天相接之间群峰耸立蜿蜒起伏，群峰之上云蒸霞蔚紫气环绕。仿佛神来之笔，点缀出这样一番赏心悦目的人间仙境。

然而如此美妙的景象并未持续多久，不知不觉原本湛蓝的天空悄悄爬满了厚厚的象腐败的棉絮一样浅墨色的云层。激荡的空气猛然刮起一阵强劲的风，吹得漫天乌云象群鱼般游来荡去失去了方向。阴沉灰暗的天空突然呈现出一片浑浊的汪洋，奇峰突起的云层象堆砌的山墙一样越升越高，刹时变幻成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图案，接踵而至地投入人们惊恐的眼中，形成一幅幅张牙舞爪的恐怖画面，在他们脆弱的心灵中引起强烈的震撼，直至灵魂深处。

当天空肆虐横行的风回到陆地劲势大减，就象暴怒过后情人的心，渐渐变得温驯柔和，举手头足间也只能用纤手拂面来形容了。

浮云蔽日，浪花缓缓地拍打着岸边。几只浑身洁白的水鸟在低空盘旋，潮湿的空气中飘拂着淡淡的鱼腥味和水草的气味。少年静静地坐在沙滩上，双手撑地仰头凝望风起云涌的天空，忧郁的目光里流露出幻想的神色，一条体型健壮的黑色家狗在离少年不远的草地上追逐白鹭。时而一阵猛跑，惊得岸边那群白衣天使象绽开的礼花一样呼地一声腾空而起四散逃离。转眼又飘落到另一块突出水面的小岛上，彼此交头接耳漫不经心地梳理着身上凌乱的羽毛。眼见到嘴的猎物逃脱，那条可爱的黑色精灵气急败坏地沿着猎物飞走的岸边撅起鼻孔来回搜寻。时不时象只袋鼠般不停地跳跃。嘴里呜咽有声愤愤不平，转而冲向眼前可望不可及的小岛频频发出挑战的怒吼。

显然，狗的狂欢影响了少年宁静的思绪。只见他略一回神，微微侧脸向着喧闹的地方瞥了一眼，接着从他双眉紧锁象猫一样明亮的黄褐色眼睛里掠过一丝阴云，阴云迅速移到苍白的脸颊，最后停留在他那张桀骜不驯的嘴角，凝聚出一种近乎幽怨的神情，随即一隐而逝。

他蠕动着嘴唇，沉默了几秒钟，语气中带着愠怒大声叫出那条狗的名字：黑子，回来！那狗先是一愣，便很快回过神来听从了小主人的召唤，撒腿朝他飞奔过来。跑到少年身边立刻显示出所有家狗善于取悦于人的本性，一边摇头晃脑一边侧着身体绕着少年蹭来蹭去，偶尔还会伸出臭烘烘地舌头，勇敢地偷去少年情窦初开的一吻。得逞之后便迅疾地退到一边，摇晃着尾巴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胆怯而好奇的打量着少年的一举一动，以此表示对主人的忠诚和驯服。

但是狗的过分亲昵让少年感到十分厌恶甚至有点恼羞成怒，当他用手背擦掉脸上的唾沫时，突然歇斯底里的吼了一句：滚开！说时随手抓起一把沙子狠狠地扔了出去，他那张消瘦而略显病态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想要拼命掩饰却适得其反。顷刻间，他满脸通红涨得象憋足了气的皮球，嘴唇翘得象灌满了开水的茶壶。从那张小小的嘴里正呼哧呼哧地往外冒着愤怒的泡沫。看样子这气球随时有爆炸的危险，而且威力非同小可。谁若是想要制止这场狂风暴雨，那就要看他有没有胆量触碰这根紧绷的心弦了。

尽管如此，这种失去理智的行为，不过是一时孩子气的冲动罢了，很容易被淡忘，况且那只聪明的狗早已识趣地跳出三米警戒线之外。此刻正远远地站在少年对面，眨巴着一双机灵的狗眼睛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摇尾乞怜。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少年脸上表情的变化。那副憨态可拘的神态仿佛是在乞求主人的宽恕，又好象是在用急切而又热烈的狗语向他袒露心声：哎呀，小主人，刚才多有冒犯，您千万别生气。这可是咱“狗类”最热情的表达方式哩！要是您能听懂狗语就好啦，希望您能理解我。

不知是狗的滑稽表演释放了少年的心情呢？还是少年想起更为开心的事情淡漠了他心中的不快。没过多久他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但他还是虚晃着拳头对狗作出了恫吓的手势，佯装出余怒未消的样子，用鼻孔哼了一声：揍不死你。他说，说时得意地瞅了它一眼，同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抹，似乎要抹去隐藏于内心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这一抹难得的笑容腼腆而又纯真，足以令人为之心动，感慨万千。心想要是他永远都能这样笑着那该多好啊。只是少年的心柔软多变，飘忽不定常人无法理解。随着笑容退逝，瞬间凝结，仿佛本来一张生气勃勃的脸忽然戴上一副冰冷的面具，一股来自心灵之渊无从揣测的思绪油然而生，自此，少年的眼中又现出了更加冷漠忧伤的神情。

风呼呼地吹着，天空的乌云不停地在翻滚奔腾、飘飘荡荡，就象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寻找栖身之所却是徒然。黑夜的前奏是一片朦胧的阴霾。仿佛多年前冲洗过的老照片，颜色单调，接近模糊。其中的影象依稀可辨，留给人们无限遐想的空白。少年处在这样一幕轻描淡写的阴影里，怔怔地注视着远方，若有所思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偶尔收回目光，微微叹息一声，间或扬起眉毛，仰着脸，将双手展开举过头顶，转向四面八方，透过双手狭小的缝隙，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布满天空被狂风吹散的乌云，一副专注的神态似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那只惹人生气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回到少年身边安静的躺在他脚下，它耷拉着一颗毛茸茸的狗脑袋枕在前腿上，黑黑的鼻孔一张一合发出沉重的鼻息，鼓瞪着一双爱思考的眼睛瞅着地面呆呆地出神，同时竖起一对尖尖的耳朵警觉地倾听着四周的动静，稍有异样便会一阵痉挛似的翘首而立，气势汹汹地东张西望一番，随后又垂头丧气地躺下来。

黑夜悄然垂下深沉的眼帘，黄昏初显的颜色如同倾倒在水池中的墨汁，随着水面的涟漪慢扩散相互融合，浑然交错，无形中勾勒出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阴影，此时此刻，白天的喧哗浮动逐渐归于沉寂，眼前一切美丽迷人值得人们流连往返的景象匆匆隐没在阴沉黑暗的夜幕背后销声匿迹。少年孑然独处的形象也同天昏地暗的夜色融为一体了。

多么孤寂寥落的夜晚啊，风高云低、举目苍苍。凄凉如古老的荒原，湖水的波澜壮阔、幽蓝澄清变成了一泓死气沉沉的沼泽，伸手可及却又无迹可寻。远方山峦的迤俪雄伟，连绵蜿蜒早已不复存在，在一片迷朦的夜幕下，一栋栋凝滞不动的轮廓若隐若现，影影绰绰。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已沉睡，死一般的沉静。好象是为了打破沉默的间歇，总会有一只孤单的青蛙蹲在岸边幽幽的发出一声突如其来的沉吟。随之，深藏在草丛中的一直不敢出声的蟋蟀也开始唧唧的回应着，这两种来自不同胸腔的声音相互交织，此起彼伏，低沉而又哀怨，仿佛是在诉说着彼此的孤独和落寞。

微风如诉，喁喁私语。远远送来阵阵炊烟的气味和扑鼻的饭香，狗在山脚下激情的狂吠，此呼彼应，其间夹杂着一阵孩子的欢声笑语与粗狂嘹亮的歌声，侧耳聆听，隐约听见遥远的山边有位妇女在深情的呼唤：天黑啦，你在哪儿啊！而在更远的地方有个男人大声地回答：我回来啦！回来啦！蓦然间，湖对岸相继闪烁出点点明亮的灯光，与山顶几盏璀璨夺目的信号灯交相辉映，连成一线。照亮一片狭小的天空。远远望去宛如一串散落在人间的珍珠。凝滞的空气变得活跃起来。此情此景给人一种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感觉。而这灯火阑珊下的一切无不显示着沉睡前短暂的欢娱时光。

被灯光照亮的天空犹如硝烟弥漫的战场，处处展露出狂风与乌云搏斗的痕迹，狂风就象气吞山河威力无穷的勇士，奔突于千军万马中横冲直撞奋力厮杀。而乌云仿佛丑陋的妖魔幻化出无数幽灵撒下天罗地网将狂风团团围住，企图将其扼杀在无尽的黑暗深渊。狂风怒吼，呼啸奔腾，手持巨剑漫天飞舞，将一块块狰狞的乌云分割得四分五裂，无情地抛向天际。然后乘胜追击，各个击破。不断劈出一道道夺目的剑影，营造出一块块蔚蓝的领域。这些生命之光重经组合破镜团圆，凝聚成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悬挂在云淡风轻的夜空，洒下万丈银辉，矜持的俯览着大地。

风沉沉地喘息，经过激烈的鍪战取得的胜利让他筋疲力尽疲惫不堪。大大削减了他原来的锋芒。此刻正潜入某个僻静的角落修身养息安静地睡着。月光溶溶，明朗如天宫的仙女，信手低眉，轻移罗裙，款款深情地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自己的倩影。月光下的山峦村落、万家灯火顿时显得清晰可辨一览无遗了。亲眼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地风云变幻之后，少年的身影依然如同雕象般固守在原有的地方，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凝望的姿态。一抹月光拂过他的脸庞，照耀出一块白玉般的肤色，使得他原本苍白的脸栩栩生辉，恢复了血色。而他的眼神已不再象以往那样空洞迷茫无所寄托。似乎在月光乍现的瞬间，有股神奇的魔力从他眼中倾注而下遍布全身，使他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以至于他卸下一度生冷僵硬的表情换回一张天真纯朴的笑脸，不禁让人感到有种弥足珍贵的生动可爱。

多么奇妙的变化啊！柔和的月光在他身后垂下一道巨大的阴影，一直铺展到附近几块水洼似的草地。由于冷却的湖水泛出凉凉的秋意促使周围的空气变得潮湿清新沁人心脾。平静的湖面上悠然升腾起一缕轻烟般的薄雾，仿佛从幻觉中走出一位美丽婀娜的仙女，漂浮在天空挥洒云袖、轻歌曼舞，顾盼神辉。又好象有人轻轻用手托起一片薄雾，将它披挂在岸边的花丛草木之间。为它们单薄柔弱的身躯披上一身晶莹剔透的霓裳。

四周悄无声息，少年安静地守望着无尽的夜空，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突然定格在头顶的某个地方，露出一种十分诧异的表情。他出神地望着那里良久无语，恍然间，他的眼中仿佛出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幻觉，他看到了什么？是月亮吗，还是深蓝的夜空出现了神奇的变化？难道是月亮真的象传说中那样，会在如此美妙寂寥的夜晚浮现出美女的笑靥，去安慰那些孤单失落的孩子？如果月亮姐姐看到眼下迟迟不归的少年，她会作何感想，又会说些什么呢？她也许会满怀关切的注视着少年惊讶的神情问：小朋友，你在看什么？少年羞涩的低下头小声的回答：看海。看海，海在哪里？月亮姐姐好奇的打量着他说话时所表现出来的羞怯，她那娟秀的脸庞在空中动了动，似乎想要挣脱蓝天看个究竟，喏，就在那里。少年努了努嘴指了指眼前那片湖水。听完少年的回答她笑了，笑得如同月光般灿烂动人。为什么说是海呢，这可只是一个不大的湖泊啊？少年猛然抬起头，非常生气的说：为什么不是呢，在我眼里它就象大海一样壮阔，它就是海。

是啊，为什么不是呢，月亮姐姐重复着少年的话，点了点头，收回亲切的笑容沉思了片刻。再度绽放出迷人的微笑问：你见过大海吗？没有，少年斩钉截铁地回答，紧接着他的脸红了红，他为自己的诚实和自相矛盾感到羞愧，因此不再言语。月亮姐姐注意到少年的窘迫想要为自己的失言弥补点什么，于是她问：你在大海上看到了什么？天使！一句话又让少年重新找回了自信，他大声地回答，目光中再度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你看到了天使？月亮姐姐吃惊地端详少年的脸。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样的天使？天使就象……少年犹豫了一下，痴痴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的说：天使就象奶奶家墙壁上那张年画里光着屁股拔萝卜的胖娃娃，眼睛大大的，留着月亮头穿着肚蔸身上长了一对蓝色水晶做的翅膀。听完少年的描叙，“月亮姐姐”笑得更加动人了。她忍不住指出少年的漏洞：可是传说中的天使不是这样的啊，为什么说天使的翅膀是水晶做的而不是羽毛做的呢？

为什么说不是水晶做的呢，在我眼里水晶做的翅膀可以飞得更高更远？少年乜斜着眼睛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为自己的真诚不被别人认同感到不满，是啊，为什么说不是水晶做的呢，水晶做的翅膀可以飞得更高更远。她又一次重复少年的话，笑着继续问道：除了天使你还看到了什么？神仙！少年一本正经的回答。神仙？什么样的神仙，月亮姐姐的好奇心已被少年引到了极点，她不得不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神仙就象小妹家刚刚死去的爷爷，白发苍苍，红红的脸，一把胡子象扫帚一样长，喝了酒就会拉二胡，现在他骑着白天鹅飞上天堂去了。说时少年的眼中淌下几颗晶莹的泪水。

为什么说是骑着天鹅而不是骑着仙鹤啊？好多神仙爷爷都是骑着仙鹤飞上天堂的呀！月亮姐姐始终面带微笑不断纠正少年的错误。为什么说不是呢！少年几乎带着哭腔冲着她喊道：在我眼里爷爷就是骑着白天鹅飞上天堂的。是啊，为什么不是呢。月亮姐姐被少年的一再反驳和坚定的立场所感染，她觉得没有必要再为一些自以为是的问题伤他的心。于是她等到少年的愤怒稍稍平息之后，露出母亲般的慈容问道：小朋友，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我不想回家，少年嘟着嘴盯着地面说，他还在为刚才的话而生气。等一下天就黑了，难道你不怕吗，鬼会把你吃掉的哦。她依然不失耐心的询问。

我不怕！有黑子陪着我就能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统统赶走，哼，鬼才会把你吃掉哩！少年撅了撅嘴，拍了拍守卫在一旁黑狗的脑袋，自豪地说。这时，狗好象听懂了少年的话，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忠诚，于是它抖了抖一身蓬乱的狗毛，站起来，高昂着头冲着天空汪汪叫了两声，那叫声也好象在向对方宣称：是的，我会一直守侯在主人的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唉，你真是一个怪孩子。月亮姐姐在天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快回家吧，小朋友。别让妈妈等得着急哦。我不陪你啦！嗨，我要走啦，再见，再见。说时她的笑脸随着柔和的声音慢慢退去，一下子就不见了。

少年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挥了挥手，全身上下感到一阵莫名奇妙的轻松和舒适，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知道，也根本不想去探究。他依然如故的坐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反复思考刚刚出现的幻象，和月亮姐姐的对话。狗在他身边躺下来。兴奋地摇着尾巴。它也许在为自己刚才忠诚的豪言壮语而沾沾自喜吧？心想兴许主人一高兴就会赏我一块大骨头吃呢，嘿嘿！

风停了，树上的露珠发出奇幻的闪光，沉睡中的蟋蟀和青蛙此刻也已从梦中惊醒，刚睁开眼睛便开始不安的聒噪。月亮四周出现了一圈绛紫色的光晕。正慢慢地向西边沉去。渲染出西天一片淡淡的云霞，天边闪烁出几颗明亮的星星。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天空渐渐暗淡下去。少年身后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狗已经安静下来。这时，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女人哀怨的歌唱，歌声低抑沉郁，冗长悲凉，象是从天籁之巅送出一般，她如倾如诉的唱着：亲爱的妈妈，请别扔下我，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带我回家。少年倾听着这婉转凄哀的歌声，安静地默想着往事，心里面反而觉得无比舒畅惬意。

几只夜鸟无声无息的飞过大地。忽然折身迎着月光飞去，渐渐缩小成几个银灰色的斑点。仿佛溶入了月中一般。此刻，在细微的鼓噪声中，在远山暗影的衬托下，在蔚蓝的天幕间，在矗立不动的花丛草木中，在夜鸟消失的天际，温柔的夜空下构成这样一副奇特的风景：这山水与这身处山水之间神秘的少年与狗，全都静静沐浴在一片朦胧的月光中，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在天涯流浪人的眼中看上去很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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