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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苞谷粒儿

作者:朱笑然
登上二龙家三层的楼顶,向东可以望到被苞谷粒粘贴铺就的屋顶,一块一块,平平整整,颜色澄黄如金。偶尔有拱起脊背的老房子,在阳光下抖闪一身暗红的瓦片,屋檐下,也都无一例外地坠满一溜一溜金黄的苞谷棒棒。而屋脊两端,人们用青砖水泥翘建的鸡头凤首模样的装饰,在片片金色的顶棚中耸立得尤为庄严,仿佛守护这些丰收的果实,守护村庄宁静的生活。

记得坐车下陕南,秦岭脚下,见过老式农房的屋檐下,新式阁楼的屋顶上,也如此满满铺排着金黄的苞谷。只不过那的房屋零散错落,不成阵势,然而身后浓郁的大青山非但没能将其埋没,反而将这一簇一簇的金黄色捧出来,衬托得同样耀眼辉煌。



二龙提着两只小凳子爬上屋顶。

“怎么,城里的高楼大厦不壮观?看这些矮房房出神……”

“我这么站了一阵,还真觉得城里不好看,高楼大厦折射的光太冷,你看这些苞谷粒粒,太阳晒得,简直像金子。这的太阳也暖洋洋的。”

我用手搭着凉棚,眯眼望了望太阳。

二龙掬起一捧身下的苞谷粒,一边双手揉搓一边说:“这东西可是农村人的宝贝,小时候以为从苞谷秆上掰下来,从苞谷棒上搓下来,这样让太阳晒晒,它就完蛋了呢。其实它还活着,还在呼吸阳光哩。”

苞谷粒淅淅沥沥地从他掌心洒落,他又重新捧起,一遍遍地爱抚着,像对待可爱娃娃一样喜欢。

“狗东西,别看太阳晒得它掉了份量,可越晒它越硬实,不晒它不香哩!”二龙自语道。

隔街对面的屋顶,上来一位老汉,鬓发斑白,嘴里衔着一只大烟斗,臂膀裸露的肌肉黝黑发亮,小伙子一般的圆滚。他弯腰拾起一柄钩耙,沿着晾晒苞谷的四周,从里到外,如锄地一样,忠恳地翻晒着。瞧他轻拉轻放的样子,像是在为自己的小孙孙搔痒痒,嘴角幸福地吐出一朵朵烟花。

“哎—,老李大伯,下午不眯一觉,跑到屋顶上来耍?!”二龙兴冲冲地朝那头喊。

老汉摘下烟斗,望着这边叫道:“睡不着哩,又闲不住,上来伺弄伺弄么。”他声音浑厚如钟,又似一只牤牛。

老汉低下头继续劳作,铁钩耙划过苞谷,隐约发出轻微的“刷刷”声,留下一道道痕迹,每翻一次都会留下几道新鲜的痕迹,再翻一下,还会划出新的印迹。待老汉翻完一遍,那片苞谷还是平平整整的金黄的一块,而痕迹却无处不在。

“真空虚啊……”我感叹道。

“什么,你说空虚……”二龙疑惑地问。

“我在说我自己。”

“你空虚什么?”

“整天噼里啪啦,在电脑前敲来打去,今天这里嚷着拍照片,明天那里喊着搞策划的。每天早上出去什么样,晚上回来依旧什么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只得到一点工资,莫地回头看看,都不知自己究竟干了些啥……有时下班回家,一头跌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觉得自己象张纸儿,白的什么都没有,又轻又薄,满心的不踏实。”

“能赚到钱就行么,你两月的工资就够老汉的那些苞谷啦。”

“不一样,呵,两种生活,两种心态。我和老汉都挣了一沓钱,可老汉捏着钱会像扛着这些苞谷一样,踏实、渴望而喜悦。说真的,有时我去取钱,看到提款机里吐出的那么几张钞票,感觉象打印机里吐出的文件一样,让人烦躁不安。心里老空荡荡的,就没个实在的寄托。”

二龙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笑了。

我抓起一把苞谷粒,细细地揉攥这一颗颗小家伙,坚硬而圆润,贴近鼻孔深深地吸一大口气,浓重庄稼味道的背后仿佛夹杂着土地的芬芳。



太阳西斜,我眺望西边的田野,已尽收获的季节,大地渐渐褪去欣荣,展露大片大片泥土的本色。尚未收运的苞谷秆秆一堆一堆棋子似的散布其中,二龙说这是冬季引火的好料,丢弃不得。远处,已脱光叶子的密林里有蓝紫色烟幕开始拉拽,一会儿就弥成一片。近处的菜畦,繁盛如花的大白菜舒展白绿相间的肥叶,独独享受着西下的太阳,继续留守在大地上。

一个女子,站在土包上,向远处的田地厉声高呼“吃饭哩——”,那边随即传过一声粗吼“听到哩——”。过一会儿,一辆满载着苞谷秆秆的小三轮摇摇晃晃地从远处驶来,“嗒嗒嗒嗒”的马达声节奏鲜明,清脆悦耳,突然的一个踉跄,左后轮歪进路边的田地里,苞谷秆散了整整半车。马达声息止了,男子跳下车,日爹日娘的骂声隐隐传来。女子从这边长长地跑过去,四周地头上的人们也攒聚到小车旁,于是经过一阵小小的喧闹,马达声重新燃起,小车依旧拖着满满的苞谷秆晃晃悠悠地在路口处转弯,进了村子。女子和男子同挤在驾驶座上,笑笑地谈论什么。刚刚的小插曲仿佛并不影响他们的心情。再次放眼远处的田地,一切又归于平静。



院子的榕树下,二龙放开了桌椅,澄黄浓稠的苞谷粥端上来,香气扑鼻。没有什么像样的炒菜,单是粘裹着蔬菜的面饼抹上油泼辣子,就着一碟香菇青菜,我吃出了久违的好味道。

二龙的母亲又递给我一碗苞谷粥,满怀歉意的笑容里反复吐着一句话:“农村,没啥好玩意儿,多吃,吃饱……”

我细细地嚼着苞谷粒,香甜,劲道,咽到肚里,口有余香。我说:“这比煮玉米好吃。”

二龙的父亲哈哈大笑,问道:“真的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嗯,好。煮玉米娇嫩,城里人爱吃。这粗苞谷碴碴才是最醇的庄稼味道。行,娃能吃出好来,说明没忘本,有悟性啊。”二龙的父亲如是地说,说完后,又是一阵憨爽的笑声。



临别时,二龙塞给我满满一布袋的苞谷碴碴,他说,没别的,这些拿去,让家里人尝尝吧。

汽车逃命似地奔向城里,望着窗外渐渐消失的村庄田地,我心里起了无限的留恋与莫明的恐慌。我打开布袋子,将手插进苞谷粒粒中,轻轻拈揉这些坚实的种子,内心稍稍得以安定,口中却涌动起苞谷粥的香甜味道。

晾晒着苞谷的金黄的屋顶再一次从我眼前掠过,我忽然想起那翻晒苞谷的结实的老汉,仿佛又看到钩耙划过苞谷堆时道道清晰的痕迹,看到收获时节田野上宁静温馨的画面。我闭上眼睛,细细地品着这两日寄居农舍的生活,仿佛骤然间明白了:

只有贴近土地与阳光,才能长出如此坚实丰盈的种子;

只有贴近土地与阳光,才能活出如此真实醇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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