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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老三

作者:读书人


乔老三叫三宝,从我记事起,他就好像那个样子,仿佛无冬离夏都穿一身黑衣服,油腻腻、脏兮兮的。他是个独身,不,确切些说他曾是有妇之夫。听说他年轻时娶过一个挺不赖的媳妇。后来本村一个青年常去他家坐坐,老三也说不出什么。再后来那个媳妇却上吊死了。死得很离奇,说是在床帮上拴了条裤带,一条腿还在地上跪着,只是勒住了咽喉,从此以后就是他一人过了。
只记得合村吃食堂时,他在东场学唱戏,乱舞扎一气,很是可笑。还记得他从来都粗声大气说话,主要特点是天阴下雨前,都会登上西坡或西岭头儿,昂首挺胸,把手做个喇叭状,放在嘴上开始广播:我们今天开这个大会,这个——这个——我们要下一点雨。我们借十万八千零五点雨……等等之类,话中不乏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开会时讲过的词句。说也奇怪,只要他一广播,不几天,非风既雨。因此,三邻五村的人只要听到他“广播”,就知道风雨兴焉。这种事一直伴随了他一生。
叫我难忘的是1960或1961年,食堂最艰苦时,村里除了炊事员和队干部家,人人都在挨饿。人们饥不择食,饭锅里的饭越来越稀,直到变成清水。渐渐的连红薯叶也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棉花叶、柿树叶,吃馍是玉米芯子磨碎,团都团不住的“淀粉”馍,吃时实在难以下咽。这时人们开始为生存而搞一点外快,榆树叶子光了,杨柳叶子光了,接着,榆树的皮被剥去了,白森森的树干裸露着,地里的生东西,只要没人揭发,也会随时咬上几口。秋天放学时,我们都会绕到西坡或南坡偷些生柿子,埋在河滩里,每天都会扒出来咬一口,尝尝涩不涩,实际等到变甜,也就尝完了。终于有一天,摘下来干脆就咬,也不涩,真的不涩!也就省了许多手续。
这一天,食堂里不知从那里弄来一点米糠,拌一点红薯面做成窝窝。大人每人两个,孩子减半。分到手时是急于吃又舍不得吃,吃的时候,又香又甜。
半下午?还是第二天?听到三宝叫唤连天:“妈呀,娘呀……”我随大人们跑去看热闹,大枣树下,三宝躺在那块大石头上,裤子褪到腿弯儿,脏巴巴的臀部裸露着,肛门里流着血,旁边他二嫂手里拿根线柱儿。他痛苦极了,双手捧着肚子,身子在战栗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声音也森人得很。他嫂子说:“吃得太多了,下不来!”
原来,三宝那天是给伙上担水,事务长说是出力活,除了他应分的两个糠窝窝外,又给他加了两个,他自己又抓了一个,吃后还不尽意,连他二嫂的半个也要去吃了。
下又下不来,剜又不敢剜。在他的叫唤声里,不知谁弄来一点蓖麻油,他想喝水似的一饮而尽,接着还是叫唤,后来我上学去了,他的叫声仍不绝于耳……
后来,食堂散了,他仍是一个人过日子。转眼到了史无前例的年代,侄儿当权了,他也随着咋呼了几次,不过人们仍然不重视他。后来,使他大出风头的却是另一件事。
知青下乡了,这是个新鲜事儿。我大队当时没分到,觉得很失落。后来从外大队转来四个女知青,住在三宝村里。生产队安排她们去干棉花专业队,负责给棉花打农药,三宝被派去挑水。他们也常拿三宝开心,张口合口“你老姐怎么着”。三宝大怒,骂得她们狗血喷头。知青们哪受得了,不几天村里的小孩子们都在传唱知青编的歌:
“沟那边儿是谁?”
“乔三宝。”
“拿的啥?”
“烂棉袄。”
“你不穿来?”
“虱老咬。”
“你不逮来?”
“眼老小。”
“你不买眼镜来?”
“钱儿老少。”
“一月几个钱?”
“两三毛。”
“你不死来?”
“命老好。”
……
不几天,传唱到附近大队,又到附近公社。三宝好暴跳了一阵子:“妈那脚,不给恁们寻婆子家!”
三宝的破房子外,有一份宅子地,不知是他从地里挖的还是埋下的种子,有几棵桃树长势喜人,没几年就开花结果了,也成了孩子们袭击的目标。三宝家里没人看,孩子们一见三宝去地做活,就去偷桃儿。三宝恼火了,就用乱石头、烂砖头、黄泥巴垒起了一堵墙来,这样,桃子能保留一点。五月半,三宝把桃子摘下一担来,挑到街上去卖。桃儿很新鲜,很吸引人,更何况是全公社都闻名的三宝在卖,街上的大人、孩子都去毛捣他。往往是在大人的怂恿下,一个孩子抓一个就跑,三宝大呼小叫地追着骂着,而另一边没材料的大人和孩子一哄而上抓些就跑,等三宝转身回来时就又少了许多。他又想追,又怕再丢。于是双手卡腰跳着骂:“妈那※,大街也得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们这些帝修反的别豆(动)队!”……引来的是更响亮的哄笑声。
抓归抓,骂归骂,三宝还是有一定收入的。后来他不再去街上卖,挑到乡下村里去。但走时,他又多了一条心,生怕村里的孩子们去摘,就掂了一罐尿泼在树上。
在生产队里,三宝干活不是好手,别人看不起他,但他有一个长处,就是关心集体利益。谁家猪、羊跑到地里,他都叫骂着赶,不过生产队从不表扬他。在一些问题上,他的见解还是很超前的。记得多年前他就忧心忡忡地说:“乱占地,房子压压,坟压压,总叫恁吃来!”
这一年,他突然得了黄疸型肝炎,脸肿着在村里走来走去说:“这没有接班人会中?”说要把自己预报天气的招数传给侄子,可惜侄子不是那块料!
后来他又好了,每天又是面朝黄土,背朝青天,日出而作,暮黑而归,不过“广播”的少了。即使“广播”也自私了许多。往往是高呼隆天万岁后,祈告上苍:“可怜可怜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可怜可怜我大队人民,可怜可怜我石槽沟人民……”
这几年,我不在家,关于他的事儿听说得很少。去年某一天,说是他死了,我也不以为然,他那种人堂堂皇皇,会死吗?
今秋回家收秋,听堂叔说三宝死前的一段笑话。三宝临死时叫着侄儿:“才娃儿,你过来!”
侄儿想:“叫我弄啥来,莫不是还有个存折来?”
连忙过去:“小叔,弄啥来?”
“才娃儿,你记住,天阴时,寒老鸹往东会下雨,往西会刮风……”
“球……”
“还要喊……喊……喊隆天万岁!”说罢瞑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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