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是如何成全杜甫的？

　　上次聊杜甫，正到高潮，我说下次再聊。

　　不是耍流氓。高潮，代表一个故事结束了。所谓结局，只是留点空档给情绪一个缓冲。明白这点，你会发现，《西厢记》在《长亭送别》就已经结束了。后边的情节是另一个故事。

　　昨天结尾留的话头是，杜甫的诗好，有人看得明白，为什么不说?

　　如果要讲，只有一句话：

　　因为杜甫还没死。

　　就是这样。

　　不知大家有没有读过沈从文的小说，不是《边城》，是《萧萧集》那些小短篇。二十世纪的中国小说家，文笔最好的，让我排，前三名一定有张爱玲、沈从文。

　　还有一个是谁?我先空着。因为我没把二十世纪的中国小说全读完，为了避免主观，空个名额。但像鲁郭茅巴老曹这些，乃至建国后的许多作家，老实讲，不如沈从文。

　　但90年代前，根本没多少人知道沈从文。圈内的人知道吗?当然知道。但不评价，不宣扬。巴金跟沈从文很好，巴金会说“沈从文写得比我好十倍”吗?不会。他甚至连“沈从文写得比我好”这种话都不会公开说。

　　私下他心里有没有数?我想，很可能是有数的。——大家都是干活的，手艺人，活好活坏还看不出来吗?虽说审美这东西，本身就主观，再加上风格差异，不好比较，但不是绝对的。——楷书和草书不好比吧，钢笔字和毛笔字不好比吧，但庞中华和王铎，一个钢笔楷书，一个毛笔草书，你说能不能比出高下?

　　当然，这夸张了。巴金和沈从文的距离没那么远，但大体上的距离，是有的。这就好比冯唐说的金线，就在那儿放着。不吃这碗饭的，可能看不见。吃这碗饭的，要再看不见，就是祖师爷不赏饭了。

　　正因为能看见，所以才更不能说。大家吃同一碗饭，我说你写的比我好十倍，我还怎么吃饭?所以，在涉及主观评价的领域，赞一个死掉的人，容易，赞一个活着的人，而他又恰好是你的同行，难!

　　但也有几种情况可以。

　　一是这个人确实够天才。比如李白。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天才，赞誉李白一点都不显得自己低，常人和李白的差距太大了!赞李白，倒显得虚己服善。没有问题。

　　二是大佬站台在前。贺知章给李白站了台，你还怕啥，就算李白接下来写的诗都是乾隆的水平。后世也只会说贺知章眼拙，赖不到你头上。替李白摇旗呐喊的人里，贺知章是第一把交椅，你人微言轻，犯了错误也不用负责任。

　　三是出于礼节和客套。比方李白赞孟浩然，杜甫赞李白，他们虽然同时代，但后者是长辈。有人出生早了十年二十年，他如日中天时，前者还嘴上没毛。所以李白不会反过来赞杜甫，但杜甫要赞李白。

　　四是兴之所至，随便赞赞。比如李白赞崔颢。什么“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人家李白可能根本就是那会儿懒得写了，找个托词。李白真想动笔，十个崔颢的《黄鹤楼》也爆掉了!假如不是李白这句话，几个人记得崔颢，几个人记得《黄鹤楼》!

　　于是你发现，宣传造势还是有用的。不仅当时有用，牛逼的宣传造势，其影响力能远达成百上千年。——当然，也因为李白轻易不赞人。假如隔两天李白又来一句“王颢题诗在上头”，“张颢题诗在上头”，就完蛋了。哪怕是李白这种地位，都没有能力捧红十个八个崔颢，只能一个。

　　因为这个缘故，文人吝惜自己的赞美。这里说的文人，是创作者不是评论家。除非碰到不世出的天才，创作者不宜轻易用夸张的言辞赞美同时代的另一创作者。除了礼节。一旦你表现出对另一个人的拜倒，如果这个人怂了，你如何立足?

　　这就是原因。哪个时代都是如此。

　　比如今天，活着的中国作家里，刘亮程的文笔，以我的判断，可以超出这个时代。他有三五篇文章达到了这个水准。因此，我认为他是今天中文作家中一流的水平。但他的名声一点都不卓著。许多二三流的作家名声比他大多了。

　　我问过读过他文章的读者，对他评价非常高。也有不少作家赞过他，但那都是即兴的客套。就像今天出任何书都会在封底加些名人评介，算不上延誉。这和贺知章为李白延誉，顾况为白居易延誉是完全不同的。那种情形，大概和今天陈丹青为木心做的事差不多。你说今天的作家不知道刘亮程文笔好吗?很多人是心里有数的。但刘亮程依然文名平平。就是这个缘故。

　　普通读者和小诗人大概知道杜甫的诗好，但他们没有话语权，他们的声音不会被时代纪录下来。一百个小诗人顶不上一个贺知章，一万个老妪顶不了一个顾况。

　　但杜甫没有贺知章那样大佬级的前辈撑腰啊。李商隐有令狐楚，罗隐有郑畋，而欣赏杜甫的严武，比杜甫小了14岁。有一回，杜甫仗着年纪大，跟严武开玩笑，开到了严武他爹头上，严武甚至动了杀杜甫的念头。

　　这就是杜甫的不幸。

　　假如，三百年后的汴梁城里，文坛执牛耳者不是欧阳修，苏东坡的一辈子就要改写了。

　　可恨杜甫没有苏轼的运气。没有碰到欧阳修。

　　刘克庄词：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只能说，是命。

　　不过，这对杜甫来说，很可能是一种成全。否则，他的诗到不了现在的高度。李白的诗，无须阅历;但杜甫的诗，必须有。一生的造次颠沛丧乱流离，都是杜诗的注脚。没有这个注脚，杜甫比肩不了李白。

　　开元天宝，安史之乱，上天对人世的所有弃置，千家万户的歌哭，人世的所有幸与不幸，都在诗史上得到了补偿。相较之下，十六国之乱，五代之乱，那些更黑暗的时代留给后人的创痛记忆，多停留在概念上，停留在湮灭的史料里和历史学家的数据中。无非因为，上天没有在同样的时代再降生一位杜甫。

　　所以，没有大佬罩着，就算是上天成全杜甫吧。

　　说完了。意犹未尽，再聊几句。

　　聊聊什么叫超出一个时代吧。我说的这些都是纯主观的。要谈文学，就不要讲客观。因为谈的是感受，私人感受。我谈的只是我的看法，我的判断。

　　超一流诗人和一流诗人的区别，不在于他的每一首诗都可以把别人打败。事实上，李白有时候写的也就那么回事，这就像一个功夫很深的木匠，他不好好干活，照样可以做出来四个腿儿不一般齐的桌子。但人家的本事就在于，只要想做，就可以做得不差。

　　不差不代表好。要“超出一个时代”，就不仅仅是功力的问题，还有状态的问题，或者叫灵感的问题。所以，就算李白，就算杜甫，也做不到任意写一首诗，就能超出那个时代。他们厉害在他们比别人更容易突破时代的天花板。

　　如果一个诗人一生有一首诗超出那个时代，他就是优秀的诗人。如果有三五首诗超出时代，他就是当时一流的诗人。所以，你拿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和李白的《蜀道难》比，虽然也能因为偏爱李白，说《蜀道难》更好一些，但这种评价，失之草率。同是超出时代的作品，高下真的不好比。但要说李白水平盖过张若虚，一点都不草率。原因就在于，李白杜甫，他们不是三首五首超出时代，也不是十首八首超出时代，他们是大批量大批量地超出时代。

　　石崇王恺比富就是这样分出胜负的，你说你这个东西厉害，到我家看看，再厉害的东西，放到这里，可以让它变得不显眼。所以，我比你有钱。

　　《春江花月夜》这种，放在别人集子里，就是最耀眼的珍珠，一下能夺住眼球。但往李白杜甫的集子里一放，光泽立刻温吞了，不再显眼了。不是因为它的璀璨有任何减损，而是因为这样的珍珠，在李白杜甫的集子里，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