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和难写的随笔

　　一直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看法，随笔散文之类，不是一种值得去用心对付的文体。或许因为它更像是名人、尤其是名作家的口水余唾。至少国内的出版物，给人的感觉是这样。谁要想认真地写一点随笔散文，还真是没市场，版面早被各路名人们占据了。

　　换一个说法吧：大作家写一点随笔，才是受欢迎，甚至是全然不费力气的。

　　世界级的人气作家、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却比更多得奖者作品过硬，也更享有盛誉村上春树又是怎么鼓捣随笔的呢?

　　你可能马上会想到他的随笔集《大萝卜和难挑的鳄梨》了。是的，村上在前言中说了，当他写完长篇小说《1Q84》卸下了肩头的重荷之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好久没写过随笔啦，不妨量产一批?”

　　于是时隔10年之后，村上春树再次为一家女性杂志《an.an》之“村上收音机”专栏“量产” 了一批随笔专栏。其中52篇结集成《大萝卜和难挑的鳄梨》，顺理成章地就是抢手的香饽饽。

　　正如村上所言，随笔的灵感，不过是他作为职业小说家写小说时用不上的“边角余料”。村上自陈，他脑中有许多“抽屉”，装着许多工作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小知识、小记忆、个人世界观之类的东西，但这些原本是为写小说所准备的。小说写完了，没有派上用场的“边角余料”，自然也不能让它们闲着，正好可以用来做“啤酒公司生产的乌龙茶”——即村上式优哉游哉的小说家之随笔。

　　千万别以为大作家写随笔就真的毫不费力。村上在一篇叫做《随笔难写》的文章中吐露了心迹。比如，他说到了随笔写作的原则：一是不具体写别人的坏话;二是尽量不写自我辩解和自夸的话;第三是避免谈论时事话题。

　　那么写什么好呢?正应了那句因为太流行以至于我都不愿意引用的诗句：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于是乎，村上真写了很多的粮食和蔬菜：生菜、大萝卜、卷心菜、难挑的鳄梨、烤鳗鱼、炸牡蛎、荞麦面、樱桃、啤酒、鸡尾酒等等。我就不说什么篇篇是精品之类的陈词滥调了。反正他的笔下真真是活色生香，使笔者这个对东洋、西洋饮食完全陌生的土老帽吃货，有时也不免心向往之，废书长叹，垂涎三点五尺。

　　有道是：闲谈莫论人非。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又好比：只谈风月，不谈政事。但是作者再怎么小心翼翼，仍然难免掉进了自己掘的坑里。比如，他因为电影合作受骗的事情，批评了“一家无人不知、正在拓展大型零售业”的日本企业，狠狠地挖苦了一下那家企业骗吃骗喝有点下作的“一位副总经理和一个像是秘书的人”，并发誓“再也不踏进那家企业旗下的店铺一步”。好了，这算不算“不具体写的人坏话”呢?似乎不够具体，然而我们虽说不知道，但日本怕是“无人不知”啊。

　　还有日本电视只盯着日本运动员获奖项目的功利转播使奥运会让人感觉“无聊到了极点”，日本城市逝去的宁静和满街的星巴克，日本的“报纸休息日”，日本商人专门收集他的作品签名本网上拍卖，还有，那位给他带来尴尬要他批改自己的小说作品的学生……如此等等，他都抑制不住地予以了批评。话说这些随笔不是像煞了谈论时事话题的“时评和杂文”么?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正如农夫不能不视稗草为眼中钉一样，哪一位正常的写作者，恐怕都难以完全无视和饶恕社会、他人、包括自己的弊病(村上也没有忘记不时自嘲一下)。大作家村上春树写起随笔来，也难免要违背自定的原则了。

　　先贤云：世上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多么老套僵化又不合情理的回答。恐怕真正合理的答案应该是：高手，则难者亦易矣;生手，则易者亦难矣。难归难，村上春树毕竟是村上春树。哪怕是篇幅极短的随笔，也挡不住他神乎其技地克难攻坚。你看他如何写海豹油的腥味吧。他说海豚油奇腥无比，就像“早晨睁开眼一看，身上骑着一头大海豚，怎么推也推不开，还被它强行撬开了嘴巴，伴着温乎乎的口气，把湿漉漉的舌头使劲伸了进来。”

　　我的天!用力过猛了吧，小说家完全把写小说的火力集中过来了。是的，要不是写得这么费劲儿，村上怎么会像港台歌手表演中要掌声一样，总是不失时机地在文章中撺掇读者点赞呢。

　　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职业小说家之一，村上春树至今仍徘徊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殿堂之外，随笔写得再好也无助于获奖，村上君又何苦在随笔方面迎难而上呢?妙在村上春树的文字很性感，讨好女性读者原本是他的拿手好戏。不只是可以在随笔写作中施展一二，巧妙地化难为易;而且大概在他的心目中，赢得了女读者，或许比获诺奖更有趣吧。

　　村上用他那性感的笔触，巧妙地切入女性喜爱的话题。生活、音乐、健身、饮食、梦境、派对……他随时随地都抓住了女性的心。他这么写派对：“我认为最理想的派对应该是这个样子：人数在十到十五人之间，人人悄声交谈;大家都不交换什么名片，也不谈论工作;房间的一角，弦乐四重奏规规矩矩地演奏着莫扎特;不怕人的暹罗猫惬意地睡在沙发上……”

　　就连写他自己偏爱开手动挡汽车，也忘不了拍一下女读者的马屁：“手动挡汽车开得好的女性会显得更加魅力四射”。“觉得她们飒爽灵巧，拥有明确的目标和清晰的视野，是人格独立，坚守自己人生道路的人。”

　　好了，再继续下去，我会抄个没完没了的。况且书中每篇随笔都配有村上“每周都在翘首企盼”的日本著名版画家大桥步女士的插图，是不是珠联璧合，读者诸君自己去评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