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奶奶

1976年3月5日，我告别重病中的奶奶，坐上接兵部队的大卡车到洛阳，又转坐闷罐子火车，沿陇海线向西，翻秦岭、穿陕西，转宝成线进四川、到成都，又转坐大卡车，来到离家1250多公里外的简阳县当兵。

适令青年应征入伍，离开所有的亲人，走上保家卫国的光荣岗位，是每一个青年应尽的义务。但令我牵肠挂肚的是，重病中的奶奶还躺在病床上。

也许是因为我前边有两个姐姐的缘故，自我出生以来，奶奶一直十分疼爱我，每有头疼脑热，奶奶总是担惊受怕，把心提到嗓子眼里；等我恢复了健康，奶奶脸上才会绽出笑容。

奶奶总是嘱咐我不要到离家远的地方耍，生怕有人会把我“拤[qiá]起来抡到井里”。奶奶对我，真是“捧到手里怕掉了，含到嘴里怕化了”！当她听说我验上了兵时，生气地说：“说啥？想去当兵？那中，你要是去当兵，先拿刀子把我杀了，把我杀了你再走！”

也不是奶奶糊涂，伯父就是去当兵死在安徽的，在爷爷去世的时候，伯父也没能回来看爷爷最后一眼。这件事对奶奶伤害实在太大了！

在我从验上兵到离开家这段时间里，奶奶多次病危，一家人吓得齐哭乱喊，有两次准备给她穿“送老衣”，好在奶奶还是熬了过来。最后奶奶终于违心地答应叫我去当兵。还反过来宽慰我说：“学，你是去干正事儿来，我会能拦挡你，去吧，不用萦记我……”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离开奶奶，到千里之外的！心中对奶奶的惦记可想而知。

在部队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着：奶奶的病情会是啥样。特别是到了晚上，那种思念更是无法排遣。

部队驻扎在一个山沟里。打电话、发电报都没那条件，唯一能和家里联系，了解奶奶病情的就是写信。但写信来往一趟要半个月到20天。每次信发出后，等不到家里的回信到来，就又发去了第二封。而父亲在接到我的去信后，总是连夜给我写回信，次日就发走，从不拖延。收到我的第二封信后，父亲还是马上给我回信。

每次接到父亲的回信，我总是怀着一种不祥的念头，心里忐忑着把信拆开，想着奶奶也许已经咽气，离开我们了！特别是夜里做了奶奶病危的恶梦后，心中的担忧更难解除。

意外的是，父亲总是回信说奶奶病情好转了，这不仅不能让我放下心来，反而叫我怀疑父亲和家人对我隐瞒了什么。于是便向父亲提出了一个让他为难的要求：想要一张奶奶的照片。

家住农村，离公社所在地还有三里多，病中的奶奶怎能去照像？好在一位我入伍前的同事，借了相机，到家里给奶奶照了一张像。这是奶奶一生中第二次照像，也是她老人家最后一次照像。当奶奶这张照片到了我手里的时候，我心中的疑虑倒时解除了，但看到病中的奶奶精神很不好，满脸病容，象是强打着精神在照像，心中不仅又是一阵酸楚！奶奶以往对我的好，再一次涌上我的心头……

小时候，奶奶教育我要诚实，发现我说了瞎话，总是严肃地训教我；奶奶三十多岁，爷爷就去世了，她硬是在艰难中把姑姑和父亲拉扯长大；奶奶心眼好，邻居们都说奶奶善良，遇事总是为别人着想……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我，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出我意料的是，病成这样的奶奶居然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我又产生了一个念头：奶奶在等我！奶奶在等着我回去，一定是！

我打听老兵，听说一年后就能回去探家了。从此，我就不断地在心里祈祷：奶奶啊，您一定要挺住，一定要等着我，等着我回去，再过半年，我就能回去看您啦！

1976年的9月9日，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忘记的日子。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群山肃穆，江河奔流，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悲恸之中。部队进入一级战备。作为一名战士，都要严守岗位，不准离队。

到了11月29日，也就是农历的十月初九，奶奶去世了！

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我痛不欲生，奶奶啊，您还是没等到我回去啊！您把孙子当成心肝，可孙子在您离开人世的时候，却不能回去看上您一眼，见上您一面！您心里想些什么？您想对孙子说些什么？您也许只想临走前再看孙子一眼，再见孙子一面，这真不算是什么奢望，可是，孙子却不能满足您这一个人之常情的心愿！是孙子不孝啊！！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奶奶最后一面！但首长没有批准，我也知道军人的责任和义务。同乡战友陈遂庄兄陪着我走了二十多里，到新市邮电所给家里回了电报，告诉家里我不能回去。

我想给家里寄点钱，表达我的心意。十几个战友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凑了140块，加上我入伍时父亲给我的10块钱，一共150块，寄到家里。

在战友们的安慰下，我在痛哭了几场之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找来了黑纱和白布，把白布剪成一个“孝”字，一针一线地缝在黑纱上，戴在军衣的左臂上，不论站岗、出操还是训练都戴着。部队首长理解我的心情，没有制止我。一直戴了半个多月。在这半个多月里，战友们在我面前，从不露笑容，更不开玩笑。后来，在首长的劝说下我才把黑纱取下。

父亲又给我寄回了100块钱，说是刚当兵哪来的钱，一定是借的，让我还给战友。那时一个月6块钱津贴，买了脸盆、牙膏、牙刷、信封、信纸、邮票（这些当时都要自己买），确实攒不了几个钱。

奶奶的去世给我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多少年来，每念至此，都有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感觉。可奶奶似乎没有怪罪我，奶奶那慈祥的、带着微笑的、爱抚的目光，常常呈现在我的梦里。而这种情境，又总是更加重我对奶奶的愧疚！

我也多次试图为自己解脱，想着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奶奶会理解我、原谅我、宽恕我的！

然而，在奶奶重病时远离她而去，这等于在她脆弱的心上扎上了一刀，等于摘去了她的心头肉啊，这是何等残忍的事！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种对奶奶的愧疚，常常在我的心中萦绕。

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人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通讯联系也越来越方便了。

1996年，程控电话安到我家里的时候，我想，要是当年在部队时能有这条件该多好，虽然我不能看到奶奶，也不能让奶奶看到我，可是，我却能听到奶奶的声音，奶奶也能听到我的声音！

1999年，当我用上手机的时候，我想，要是当年在部队时能有这条件该多好，不论我到哪，都能随时接听奶奶给我的电话，聆听奶奶对我的教诲！

2013年，当我的手机联网以后，我想，要是当年在部队能有这条件该多好，我想奶奶了，可以随时和奶奶视频聊天，看到奶奶的音容笑貌；奶奶想我了，也可以随时和我聊天，看到她的宝贝孙子穿着军装，英俊潇洒的军人形象！

然而，这些都只能想想，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不过，我还想：奶奶要是知道她的宝贝孙子现在和乡亲们一起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她心里一定不会失落，肯定会和我们一样高兴，因为我知道：奶奶总是为别人着想，当年重病中，明知道和爱孙分别，将是永别，将再也没有相见的时候，可还是违心地答应我当兵，还反过来宽慰我，尽量免除我对她的挂念！

每年的二月二，当我来到奶奶的坟前，在虔诚地给奶奶嗑三个头，再鞠三个躬的时候，我的心里都在想：

奶奶啊，您的孙子会永远记住您的教诲，做诚实的人，做象您一样坚强又善良、凡事多为他人着想的人；

您的孙子会珍惜今天的美好生活，因为他知道这种美好生活来的不易；

您的孙子会懂得：怎么做才能对得起这样好的社会，才能报答您的恩情！

2019年5月9日于郑州

（感谢贾留珠和高桂花两位好友提出了很好的修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