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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的婚事》

作者:马杏杨

1990年

这是翠河湾,碧绿的翠河在这里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长长的圩堤就以这样的弧度延伸着,圩堤边的翠竹便成了翠河最依依的恋人。

竹林下,就是林晓蕙的村庄。

河水缓慢地流淌,波澜不惊,一如翠河湾庄稼人的日子。可是,今天,这村庄里林晓蕙的家却异常热闹。

一溜土砌的草房,中间正屋,一边厢房,一边厨房,厨房与正屋之间没有隔墙,是鸡笼和猪圈,很随意的样子。

十九岁的林晓蕙,此时正坐在土砌的灶台下,将柴草一捆捆地塞向灶洞里,红红的灶火映红了她的脸,圆脸,大眼,细眉,极白极细的皮肤,水灵得像翠河里的水草。然而,这长得如农家土墙上画纸条上的面容,却掩藏不住她内心深藏的心结。

今天,林晓蕙不说一句话,是乡间古老的约定俗成,还是她今天就是不想说?她的两个更小的妹妹林晓霞和林晓荷,不停地穿梭在人缝里,也许,这两个被大人们忽视的小女孩懂得姐姐的心事。

乡间的十月,是大地回报农人的时节,泥土里,树头上,结满了果实,板栗,花生,山芋……喜鹊在高高的枝头上飞来飞去,又圆又大的喜鹊窝,衬着蓝天,将家园的欢乐和温暖用最清亮的鸣叫表达出来,传递出来。

喜鹊的声音,鸡鸣狗吠,女人喂猪唤鸭,孩子们的喧闹。

这是流淌在家园的情绪,这是给人带来感染的情绪,也许,这就是农家人千年不变的隐形的幸福感、满足感和皈依感,也许,这就是农家后代隐形的想突破、想追求、想超越的缘由。

中国的农村已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林晓蕙是属于哪一种呢?

林晓蕙的对象尹大宝,不是通过乡间媒婆穿针引线的,小伙子二十二岁,家住省城那边的郊县乡下,从林晓蕙家到尹大宝家要穿过省城这边的一个郊县,还要穿过一个省城,才能到达那边的郊县,不用去,想一想就很吓人,反正很远很远,很荒凉很荒凉,林晓蕙的父母就是在这想象中被吓怕的。

尹大宝是个泥瓦工,是林晓蕙出外打工时在工地上认识的。可以想象尹大宝在工地、在野外追求林晓蕙的激情。尽管,尹大宝看上去寡言少语,很忠厚老实,但林晓蕙的父母,硬是不同意这门婚事。因为没有媒婆。因为婆家很远。

显然,今天是生米煮成了熟饭,这一对已步入了中年的长辈,只能强打精神,款待一拨又一拨的远近亲邻。

屋顶的炊烟冒了一缕又一缕,在上空回旋、升腾,渐渐地在村庄的视线里消失了,这炊烟,看上去有几分留恋,有几分挣脱。

油香,肉香,从早上飘到中午,从中午飘到晚上。

日头偏西了,明朗的秋阳尽情地挥洒着温暖的光辉,那远处圩堤上终于开来了接亲的车子,这是有些陈旧的小型双排座农用卡车,车上没有什么装饰,只有喇叭里放出的很响的当时很流行的音乐,才能渲染一些喜庆的氛围:

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不知地不觉地就迷上你,我说你潇洒,你说我漂亮……

歌声在旷野上回荡,也显出些许的粗野,些许的狂放。

林晓蕙就是在这有些粗野,有些狂放的旋律中,被人背出了家门。车门一关,冒出一股黑烟,得意洋洋地开走了……车子连同新娘越走越远,林晓霞和林晓荷眼见着姐姐被卡车带走了,跟着车子,放声哭着,追着……翠河湾的圩堤有多长,她俩就追了多长。

2015年

省城江淮市展开了国际大都市的蓝图,尹大宝的村庄被现代化的大潮挽起,一眨眼卷走了。

如果有人故地重游,再也找不到尹大宝的村庄了,那个贫穷的落后的郊外的小村庄。

尹大宝就有这样的感触。

尹大宝出国三年,去了非洲的安哥拉,在异国他乡施展着自己的才艺,建楼,装修,他将三年安哥拉的生活,安哥拉的劳动成果,变成了厚厚的一摞人民币,交给了妻子林晓蕙。

此时的林晓蕙已住进了市郊二十二层高楼。林晓蕙和尹大宝的儿子已长成了大小伙,虽不爱读书,但衣着打扮,看上去像影视剧中港台的帅哥,这个“港台”的帅哥,先是做着修汽车的粗活,躺在车肚里,一身油污,太苦了,不想干了。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尝试了销售汽车,也许因为他长得酷,也许因为他有过修汽车的经历,比别人更懂得汽车性能、特征,介绍起来各种款式显得专业、内行,他居然销售得很火,第一个月就挣了六千元。

林晓蕙看着高楼,数着票子,现在唯一强烈的念头就是娶媳妇。

尹大宝很配合地从安哥拉坐飞机飞回来了。他以一个出过国的老牌建筑师傅的职业眼光,打量着、审视着自家的高层套房,首先在心里开始了构思和设计。尹大宝这个涉足无数城市、无数房型的有着二十多年从业经验的建筑工人,还是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的高楼装修。他显得既兴奋又庄严。这里要设玄观,那里要布背景墙,还有花灯、彩帘,这边是儿子和媳妇的新房,那边是自己和林晓蕙的小房……想到林晓蕙,尹大宝心中生出一丝难言的愧疚和酸楚,当年,披着茅草的土房,看上去歪歪扭扭,找不出一条直线,就这样的“新房”娶来了林晓蕙这样的新娘。他清楚地记得,林晓蕙拱着很大的肚子,双腿跪在不平的泥土地上,将柴草一捆一捆塞向灶洞里。炎热的夏季,知了在嘶鸣,汗水湿透了林晓蕙的衣衫,她要临产了。

尹大宝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全部的才艺,终于将楼房装修完毕。

接下来,他就和林晓蕙精心地筹划儿子的婚事了。

日子订在农历正月初六。

新娘是林晓蕙托人介绍,自己慎重选定的。家住淮河以北,在江淮市打工,个头高挑,看上去品貌端正,其他情况她一无所知。

唯一让林晓蕙宽慰的是,尹大宝和儿子都把物色媳妇的大权放给了她。

婚期越来越近了,忽然来了个小插曲,林晓蕙忽然感觉这个未来的媳妇不称心了,想换,但觉为时已晚了。儿子告诉母亲,未过门的媳妇已经先孕了。

木已成舟,那就初六娶亲吧!

正月初五,林晓蕙家二十二层高楼挤满了来帮忙和道喜的亲眷。

有贴红双喜的,有搬烟花爆竹的,有拿烟倒茶的,有吃糖嗑瓜子的,有相互叙话敬酒的……穿红穿绿的孩子们一样穿梭着,像当年的林晓霞和林晓荷,而今天的林晓霞和林晓荷,已经成了这群孩子的母亲。

从容貌上看,林晓蕙虽然还能依稀找出当年的影子,但再也难觅翠河湾十九岁姑娘的腼腆、稚气和水灵了,那双有着很深双眼皮的大眼睛不再清澈似水了。林晓蕙变成了能够驾驭和主宰生活的中年妇女了,此时,林晓蕙拥有了成熟女人的自信和在家独挡一面的满足与荣耀。

像林晓蕙这一代成长起来的村姑,依然深刻地牢记着在乡间女人中很励志的一句话: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而林晓霞和林晓荷就完全不同了,虽然也是三十好几了,但无论着装打扮,都相当时尚,苗条的身姿,漂亮的脸蛋,看上去远远超出了实际的身份,说白了,林晓霞和林晓荷早已摆脱了村庄的印记,成了彻头彻尾的都市摩登女郎。

这个年代,连辈分都贬值了,年轻、时尚的林晓霞和林晓荷,在酒宴上频频被叫起,被介绍,都以晓蕙儿子、新郎的口吻被叫唤着,这是二姨娘,这是三姨娘,两位也都是欣然站起、举杯、含笑、示意。她俩似乎早已忘记了当年姐姐晓蕙出嫁时撵着车子奔跑哭泣的场景。

林晓蕙对于当年似乎更是忘得一干二净,像是前世或是别人的经历。

正月初六凌晨三点,一幢幢高楼像黑色森林,那二十二层林晓蕙的家就亮起了灯光,远看像星星,但这是不眨眼的星星。一家人都起床了,林晓蕙特意穿一件大红棉袄,睁着大眼将面条和鸡蛋放入锅中,热气和喜气一起升腾。她的儿子,今天的主角,新郎官穿上西服打上领结,胸前再配一束大鲜花。

楼下六俩小轿车组成了一个车队,披红挂彩,整装待发。

林晓蕙的表哥林进军也将在外地读研的儿子小川带来了,大家都认为让小川作伴郎最合适。

凌晨四点,小川伴着新郎,走进了披红挂彩的车队,在飞驰的焰火和鸣响的礼炮声中,这迎亲的车队冲破那黎明前的黑暗,向着淮北平原驶去。

从江淮平原驶入淮北平原,要不停地切换画面,切换心情,虽是正月新春,但江淮平原已经透出了些许绿意和暖意,一旦进入淮北平原,整个的感觉就变了,辽阔,旷远,车队在缺少村庄、缺少颜色的土路上一路颠簸着,开进了一片矿区,在矿区,黑色成了主色调,穿过黑烟、黑地,来到了一个集镇,说是集镇,其实就是两排房子夹一条路,路边设一块卖肉的案板,有些较暗的店铺里摆着些糖果、烟酒之类,当车队驶进这个低矮、陈旧的房舍时,门前响起了鞭炮,啪、啪啪……一个蹬着三轮车的老太,从鞭炮声中经过,一脸木然。新郎官携随从钻进了阴暗的老房舍,披着婚纱的高挑的新娘浓妆艳抹,反衬着房中一双父母衰老的没有表情的脸。

这边,江淮市,新郎官的父亲尹大宝,再次备好了烟花炮竹,大红双喜从室内贴到楼前,一直贴到东方花园小区的正门。

尹大宝早早地恭候在东方花园的门前,胸前同样别一束大鲜花。他告诉亲眷,应女方家的要求,他和晓蕙准备了充分的彩礼,一块肥硕的猪腿,一堆猪心肺,一筐染红的鸡蛋,两条鲜活的在水里游动的大红金鱼……尹大宝又补充说,到哪儿都选不到水里游动的大红金鱼,只能用黑金鱼替代,而且,这两条鱼是要到淮河放生的。

在漫长的等待中,从淮河那边取来的新娘终于走进了江淮市,走进了东方花园,走进了二十二层自己的新房。

这位从淮河那边走来的姑娘,给人留下最难忘的印象就是在隆重的婚礼上,和主婚人的一段对话:

主婚人问:新郎抽烟吗?

新娘答:不抽烟。

主婚人问:新郎喝酒吗?

新娘答:不喝酒。

主婚人又问:新郎睡觉打呼噜吗?

新娘答:不打呼噜。

台下一片哗然。

台下,林晓蕙和尹大宝,别着胸花,并排坐在一起,端正地、认真地看着台上的新郎儿子和新娘媳妇。

或许大家都没有注意,林晓蕙的父亲林正堂也坐在台下的宴席间,当曲终人散时,依然弓腰坐在席间,自斟自饮。

他在想什么呢?

尾 声

正月,翠河湾,阳光洒满门前的庭院,庭院里,坐着两位农家妇女,一位是林晓蕙的母亲,一位是林晓蕙的姑母,也就是小川的奶奶。

林晓蕙的母亲对姑母说:那时,晓蕙怀孕了,不然,我是不给她嫁过去!

林晓蕙的姑母对母亲说:让研究生的孙子为新娘压床,太给新娘面子了,她都怀孕了,还有多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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