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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乳名叫王小稳》

作者:马杏杨

弟弟从美国密西根大学发来一组照片。作为中国的一名访问学者,弟弟从春天跨越太平洋,在大洋彼岸的异国土地上已生活了半年多。

照片上弟弟身着笔挺的栗壳色西装,和娇妻和女儿,在阳光下幸福地微笑着,脚下绿草如茵,背后白色的西式洋房,整个画面宁静祥和。那是远离人烟过滤了尘嚣,散发出浓厚的学术氛围的宁静与祥和。

我端详了阳光下一脸幸福的弟媳的笑容,明朗而甜美。想起了九十年代,十七岁的她,在江南一片临水的土地上,以优异的成绩,骄傲地走进了南京大学。明星一样的脸蛋,乌黑的披肩秀发,娇小玲珑的身段。在校园,她被誉为系花。

她执着地爱上了弟弟,穿一袭墨绿的呢子大衣,在弟弟还没有完全思想准备的时候,她执意地挽起了弟弟的臂膀,水灵灵地抒发着她一生一世的爱情信念。

十个春秋过去了,女儿成了他俩爱的见证。小侄女长得挺拔而厚实,我和妹妹常私下窃笑,小燕子一样的弟媳却生出一个“驼鸟蛋”。“驼鸟蛋”文质彬彬又口若悬河。我忆起了夏天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驼鸟蛋”望着湛蓝的天空,望着夏风舞动的浓绿的树叶,郑重地对我说:“姑妈,长大后,我要做一名作家!”我看到那清澈的眼里溢满了诗意。

可是,看到今天的弟弟和他幸福的一家,没有人知道,他年幼的时候,有一个全然不是父母起的或者说是父母绝然起不出的乳名,叫王小稳。

王小稳这个名字,在中国农村可能随时都有,到处可见。这个符号似乎浓缩了太多关于中国乡村和乡民的某种希望与寄托,某种情感与安慰。

在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中,唯有弟弟有了这个村庄的名字。这个名字勾起了我童年的一段生活回忆。

在父母都勤恳工作的那个年代,孩子都是父母的拖累,那时,工作着的父母们家家都有一连串的孩子,好像天下的父母都会偏心,反言之,一连串的孩子很难均匀享受到父母爱的阳光。每个家庭都会认定一个能吃苦的孩子,让他(她)穿旧衣,打杂活,诸如烧锅扫地刷碗之类。

在我们家,这个奉献的牺牲的角色,就历史地落到了弟弟的身上。

在弟弟还未长好的婴幼儿时期,体白肉肥,他有一双小牛一样很大很大的双眼皮的眼睛。

母亲说,弟弟十个月才分娩下来,在腹中足足痴长了一个月,性憨体胖,因而认定他能吃苦。

父亲戏谑地说,弟弟睡熟了像小活猪,睡醒了像小牛犊,所以,也认定他能吃苦。

父母无力喂养众多的孩子,就无可选择地将弟弟托付出去。一个极其贫穷的农家,家中有一个女儿,和我一般大,叫王小菊。

从此,白白嫩嫩的透着母亲乳香的弟弟,被抱到一个地处偏远而又荒凉的叫岗上的地方,那里,稀疏地分布着一些零落的村庄和农家。有一间孤零零的茅草顶的土屋,土屋里有一户善良的王氏农民。这姓王的农民夫妇就成了我弟弟的乳父乳母,那个穿破旧红花衣裳的乡村小女孩王小菊,就成了弟弟的乳姐。

记得一个春天或是初夏,麦苗、青草油油地绿着,鸟儿、虫儿叽叽地叫着,蜻蜓、蝴蝶翩翩地飞着,年青的俊气的父亲,牵我的小手,沿长长的圩埂,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看到了圩埂下那一间孤零零的破草房。只听一个农妇惊惶地叫声:“快!快!王小稳,我的儿,捉伢的来了!捉伢的来了!”这妇女就是弟弟的乳娘,她认定的捉伢的就是我父亲,她已深深地热切地将我白白嫩嫩的长一双大眼睛的弟弟认定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王小稳”将小小的身体蜷到了锅灶后的柴火堆里,父亲将他“捉”了出来,他低头不语,不是不语,是弟弟不会说话,三岁了,还说不出两句话。爸爸曾怀疑他是天生哑巴。哥哥破天荒,向父母汇报并证明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不是哑巴,他一个人偷偷地学着公鸡打鸣:咯——咯——咯!

就是这个三岁不会说话的弟弟,在这个破草屋里,却说出了两句话:我(在这里)吃白的。我姐叫王小菊。

那个穿红花破衣的乡村女孩王小菊,居然取代了我!这让我长久地恼恨着,嫉妒着,为了讨要这个姐姐的称呼,我恼羞成怒地打过弟弟,怒目圆睁地洒过眼泪,可是,无济于事。

弟弟被抱回家后,看到母亲下班的身影,他会直呼我的名字,口水滋滋地说着:“你妈回来了。”

在妈妈工作的有着四合院的学校里,我和哥哥和弟弟无忧无虑地生活着(那时妹妹还未出世),也许,弟弟是有忧愁的,他常趁人不备,本能地夹一件圆点的花棉袄(天热他自己脱下了)顺着学校苔藓斑驳的围墙根,向乡村小路上溜去。他一定是想念那个圩埂下,田头旁,萋萋的茅檐下,一对苦难的却给了他无比温暖和幸福的乳父乳母,他一定是想念那个穿红花破衣的乡村女孩,他的乳姐王小菊。

总是血脉的缘故,弟弟每次逃走,都被哥哥捉了回来。

在那个四合院里,弟弟的乳父乳母,弟弟的乳姐王小菊全过来了。他们一定是想念他们的乳儿。那个穿红花破衣的乡村女孩王小菊一定是想念她的乳弟。

他们的乳儿叫王小稳。

她的乳弟叫王小稳。

他们一家亲亲地声声地呼唤着那个小牛犊一样不会说话的“痴儿”王小稳。

在我的父母盛情地款待弟弟的乳父乳娘的时候,在饭菜飘香的宴桌上,弟弟和乳姐王小菊偷偷地走出了四合院,或者是王小菊偷偷地将弟弟拉出了四合院。

偌大的四合院,偌大的四合院外的操场,全无了弟弟的踪影。母亲急了,高呼着弟弟的名字!弟弟的乳娘也“急”了,也高呼着弟弟的乳名:王——小——稳

在那个午后的有着阳光的四合院里,弟弟的名字和乳名,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我至今记得弟弟的乳娘高呼王小稳的声音,声调长而脆,脆而长。

总是血脉的缘故,穿过四通八达的街镇,在远远的马路上,十岁出头的哥哥和那个穿红花破衣的女孩,像拔河一样拉开了阵式,引来了许多观望的路人。

过了两年,我们搬迁到了一个僻静的乡村小学。在腊月的一个有着阳光的日子,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日子,弟弟的乳父来了,一个憨厚的木讷的农民,脸上布满了纵横的沟壑,看到弟弟,沟壑绽开了,他是来看他的乳儿——王小稳。他拿出了一双崭新的鲜红的绣着虎头的棉鞋,虎头睁着圆亮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弟弟。

母亲问弟弟的乳父,他的乳娘呢?这个憨厚的木讷的将苦难深藏在沟壑里的农民,掩面而泣了。他哽咽地说着,他的乳娘几天前死了,是脑溢血。这是她为王小稳做的过年穿的新鞋。母亲端起了那双崭新的鲜红的虎头鞋,每只鞋里塞一颗浑圆的米糖果,糖果上点一星艳红。那是乡村的春天,那是乡村春天的田埂地头到处开发的颜色,那是弟弟的乳姐王小菊爱穿在身上的颜色。

弟弟的乳娘死了,死在年前。她留下一双圆睁着双眼的虎头鞋。

——我的弟弟王小稳幼年生活的那个村庄,据说就叫黑虎城。


写于2010年元月

(幼时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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