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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念先父

作者:刘良义

父亲过世已是一年多了。

父亲过世初时,在我心底的振颤、悲恸是再也不敢提及的了。但之后的四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仿佛父亲仍在我的身边,他的音容笑貌时时在我的眼前、梦里现出,仿佛父亲根本就没有离我而永去,有的只是小别而已。然而时间久了这种幻念渐渐地淡了,不禁的思念便如刀尖日剧一日刺在了我的心上,迫着我拿起笔来。

现在,我最怕见到的是躺着的老人,因为这太象父亲病重和逝前的样子了。每到这时,就不由地使我想起父亲病重时啾啾的痛苦、临终时颤颤的嘱咐和对人世苦苦的留连;每到这时,我的心就象被一只手提了起来,堵在了喉咙眼上,难以出声,不由地哽咽,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涌了出来。

现在,我最不忍看到的是母亲那强忍悲哀而作欢笑的慈容。她让我每每念起父亲生前合家欢乐的情景:老父荷着锄头,汗涔涔地回来了,母亲笑盈盈地从屋里迎了出来,递上一块毛巾,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会搬一条凳子轻轻地放在父亲的脚边;父亲要上班去了,我和二姐每人抱住了父亲的一条腿,哀哀地不让父亲走,父亲无奈,向母亲投去脉脉而求救的目光,母亲会意,乖乖地把我们拉开了;父亲兴冲冲地骑着他那辆破旧结实的飞鸽车,从矿上带回了他节省下来的十斤白面,母亲喜滋滋地和了面,杆了条,全家人尽情地吃了一个美;父亲七十岁的生日——一九九五年农历九月十四日,这是全家最欢愉的时日。大哥全家人上来了,大姐扯夫携子赶来了,二姐夫妇抱儿拖女走来了,三妹、妹夫驱车挎女奔来了,我、三弟、四弟三家和四妹聚来了,父亲笑起来了,母亲忙起来了。全家三十口人美食佳肴一顿,麻将、象棋顽乐一场,电视看吧,音乐听吧,最后大家合影一张以示纪念——这是父亲和我们的最后一次“狂欢”……

可是如今,母亲在,我们在,孩子们在,而父亲独独地去了——使我们过早地失去了一位最敬爱的人,使母亲过早地失去了一位最可亲近的人。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而光荣的一生。

一九二六年,农历九月十四日,父亲降生在山西省盂县仙人乡北坡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里,乳名四毛(因排行第四),大名刘智。从此开始了他艰难而乐观、困苦而光荣的人生跋涉。

父亲没有在学校读过书,从懂事起就开始做起了力所能及的活,他和同村的小伙伴们一起在饥饿中成长。到一九四三年,父亲十九岁,已是一个敢想敢干的青年了。那时,我们的国土,仍倍受东洋铁蹄的无情践踏,父亲在共产党、八路军的感召下,参加了村游击小组,后来担任该组组长,不久又被后川小区招去,成为一名区干部,开始学了点文化,渐渐地能勉强读报写信了,这是父亲识字最多,引以为豪的一段经历。在此期间父亲曾参加了小区组织的各种宣传、报警、转移、破坏、偷袭等活动,表现很出色。

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投降后,解放战争的战火没有烧到我们这里,但是,支前的任务也是光荣而艰巨的,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一道又开始了繁忙的支前动员、物资筹集、扩充队伍等支前工作,直至太原解放。

父亲于一九四九年年底回到村里,照例参加了土改、互助组、合作社等领导工作,之后在小队任队长,领导和参加农业生产,至一九五八年。

这年以后,父亲成为一名挖煤工人,先后在仙人公社东庄村、本县石店煤矿工作。父亲在长达二十三年的工人生涯中,始终保持了工人阶级的高贵本色,始终是工作先进、劳动模范,直到一九八一年退休。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每年都是先进工作者,这是父亲的光荣,这是母亲的光荣,也是我们的光荣。

退休后,父亲不因劳苦一生而稍事休息,便又投身到农业生产中去了。一九八三年土地承包,十二亩贫瘠的土地和全家六张饥饿的嘴,最后又吞啮了父亲七年。

一九九零年冬天,父亲累垮了,隐伏多年的煤矿职业病(矽肺病)终于爆发了。这是一场要他命的病,一病就是五年,这场病不仅夺去了父亲健康的身体,更可恨的是夺去了父亲劳动的权利。

一九九六年农历三月二十四日是一个不祥的日子,我们把病入膏肓的父亲从医院拉回了家。艰难的九日啊,父亲与死神苦苦搏斗了九日,这九日的痛苦,堪比九日前他一生的所有痛苦,这短短的九日,拼尽了他剩余体力的全部。父亲实在不放心丢下我们,实在不忍心丢下母亲,实在不甘心离开这累了他一生的人世啊。

可是,一九九六年农历四月初三,这个挨万咒的日子……

早晨,父亲安祥地躺着,呼吸均匀,脉搏稳定。我想父亲不会就走的,于是急急忙忙地到外村为父亲做后事的准备去了,不想这一去竟成了我有生以来最大的遗憾,也成了这以后我有时办出些傻事的促因。

等我风风火火地赶回家时,白发蓬松、面色苍白的母亲,颤巍巍地拦住了我,她努力地抑制着悲哀说道:“我娃子不要哭,你爹他,没了。”母亲的声音极低极低,但简直就是五雷击顶一般,我的灵魂已经出窍,我直觉得我要疯了,我就要疯了,我确实,疯了!

父亲默默地去了,带着不尽的惋惜,去了。他用自己毕生的精力,养育了八个儿女,参加了抗日战争,支援了解放战争,进行了长达五十年的工农业生产劳动,走完了他七十年艰难的人生旅途,永远地离我们远去了。

家人悲哀,庭院悲哀;亲戚悲哀,道路悲哀;村人悲哀,田地悲哀;工友悲哀,矿井悲哀;熟人叹息:“唉,世上又少了一个好人。”

父亲去了,但他却给我留下了许多的难忘和足够一生受用的精神财富。

我难忘,父亲对我的殷切希望——

在我们兄妹八人中,父亲最看重我。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我的身上,在小学读书时,我先后丢失过二十一支钢笔,在当时生活还很艰苦的条件下,父亲却从来没有责备过,而是一言不发,再买一支——足见父亲的爱我之深,每每想到这些就不由我心酸酸而泪潸潸了。

我难忘,父亲的谆谆教诲——

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天,一向不多说话的父亲却说了一句使我至今难忘的话:“娃子,做甚务甚,做个好人,不要贪污公家的钱啊!”我照父亲的话做了,赢得了很好的口碑。而且,这必将成为我今生时刻遵守的准则和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但,让我最难忘的还是父亲的最后一笑——

这是父亲离世的前一天,我把妻子和儿女接回了家,妻子拉了儿女,淌着泪走到父亲面前。当时父亲已经不能言语了,正在昏然中,我们千呼万呼,把父亲唤了回来,他终于睁开了眼,看到了自己得意的儿媳、孙女、孙子——他笑了,他微微地笑了,他甜甜地笑了……我知道这是他安慰的笑,这是他充满希望的笑,但这也是他可悲的最后一笑啊……

我深深地念着可爱、可敬、可骄的父亲,我将永远念着这位高大的老人,并流传后世。

——这是一个活着的年轻的普通劳动者对另一个死去的老的普通劳动者最崇高的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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