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葱岁月

“下面是谭贯文、岑××上台检讨！”主持人是学校革委会的副主任，他声嘶力竭的喊话，把大会推上了高潮。

我和岑××颤颤兢兢地走上台去，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将近一米高，四米宽，六米长。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我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检讨书，当众念了起来：“老师同学们，昨晚上完自修，我和岑××、黄××还有杨××感到肚子太饿了，就商量到黄××家去煮宵夜，由于没有菜，我和岑××就顺便偷了雍老师的几片芥菜，被同班同学陈××发现了，他的思想觉悟很高，及时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马上找到我们，指出问题的严重性，我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从小偷针，长大偷金，我们现在偷菜，将来说不定会偷猪肉或者偷牛偷马。今后，我一定要从灵魂深处闹革命，不再偷东西了，我保证，即使饿死也不去偷东西了。检讨人谭贯文”我念完了检讨书，脸一阵白一阵青的，我感到无地自容，如果地上下有一个洞，我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这是1973年11月的一天下午，我刚刚进入16岁花季不久，就遭受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那时候我就读广西乐业县中学高八班，这是一所完全中学，初中高中加在一起不到八百人。学校上课很不正常，没有什么东西可学，一个学期有一半的时间是到下面各公社兴修水库，要不然就是经常开大会进行思想教育，哪个学生犯了什么错误，就要当众检讨，接受批判。有时检讨不彻底，还被喊口号，再不悔改，还要办学习班。校革委成员都是有些来头的，一个个都扳着脸孔，冷漠无情，他们绝对不会顾及一个学生的自尊心。

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走下那个高台的，自尊是彻底没有了，有的是自卑和绝望，当时连死亡的心都有了。此后的日子，我就徘徊在校园最肮脏最阴暗的角落，不敢流泪也不敢抬头，我默默地思考，不就几片芥菜吗？就把我毁掉了，值吗？

一天傍晚，我还在那个角落踟蹰，转角处，一个人挡住了我的去路。怯生生地叫我：“文哥。”我这才抬起头，是一个女孩儿，梳着两条小辫，眼睛好大。“我叫玉芹，你经常来我家的。”我这才想起我的好友永刚，她是他的妹妹，记得她刚刚上初一。自从“偷菜事件”发生后，我觉得无脸见人，也就不去走动了。“文哥，我只想告诉你，肚子饿了，要几张菜叶并不丢人。”她把“偷”改成了“要”，这是我当众检讨后第一次得到的与众不同的看法。

第二天，还是在转角处，她干脆把一个白面大馒头硬塞进我的手里，让我无法拒绝。

此后好多天，天天如此，不是白面馒头，就是带有些肉末的菜包，我吃着她给我的东西，心里得到不少安慰。

也许是当时的营养太差，抑或是我的发育太晚。记得临近1974年元旦的时候，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玉芹长大了，两条小辫变成两条长长的大辫子直披腰间，胸脯非常丰满，两座小山峰凸出而诱人，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对着我发出迷人的微笑……我从梦中醒来，短裤一片冰凉，原来，这就是生理书上说的“梦遗”。

我不敢告诉他人，我已经进入青春期了。都说青春是美好的，可是，我的青春怎么有些苦涩呢？

我们那时候的教育是宣扬读书无用论，知识越多越反动，唱高调和喊口号就想把我们这些少男少女都打造成“浑身是胆雄赳赳”的金刚。没有多少人认真读书，其实也没有多少书可读，很多文学作品都被列为禁书，尤其是爱情小说，更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是班上为数不多的爱看小说的人。由于受初中语文老师的影响，我在初中就看了不少小说，《艳阳天》是几本能够明摆在书桌上看的小说之一，《战斗在北大荒》、《小城春秋》、《水浒传》等都是那时候偷偷看的。上到高中后，偷看小说更是欲罢不能，看《苦菜花》、又看《青春之歌》、最后连《青春万岁》也能找来看。

我感叹作家们的青春的美好，能够出生在轰轰烈烈的年代，能够把青春献给人类伟大的事业。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是禁书，书上的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每当读到这样的句段，让我唏嘘不止。相对而言，我的青春又是怎样的青春啊，虽然也说是我们正处在轰轰烈烈之时代，可是，我的物质匮乏，精神饥饿呀。

1974年国庆节前三天，我高中毕业后未满17岁，就到同乐林场插队落户，和我一起去的还有三十个同学。我们的稚气还未脱尽，就从花季走进了雨季。“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记得高尔基的《海燕》最后一句是这样说的，有些文弱的我不得不到广阔天地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我们的劳动工具是一把弯柴刀和一把锄头，弯刀是砍柴草用的，锄头是开荒种树用的。为了尽快接近工人阶级，我第一年就学会了抽烟喝酒，劳动间隙，与老工人坐下来抽一支烟，拉拉家常，套套近乎，那份感情是在劳动中建立的。

姚哥是我最敬佩的一个老工人，有一次我们把他的烟抽完了，他的烟瘾上来了，情急之下，他用一小片报纸卷起几张发黄的树叶，点着就吸，几口浓烟下到肺部，呛得他眼泪直流，过后，他还打趣说：“以前抽的烟都是假烟，这回抽的才是真烟。”我们都笑得差点滚在地上。还有一次，我大病初愈，姚哥知道我身体虚弱，需要进补，苦于当时的条件，只能干着急。正好林场有一头二十来斤的小猪掉进粪坑里淹死了。场长宣布不要了，姚哥像淘到了宝，他把小猪从粪池捞出来，整个林场顿时弥漫在大粪的臭味中，许多人捂着鼻子。姚哥则用手提着满身粪臭的死猪到河边冲洗。那晚上，姚哥叫我到他家里吃饭，我很奇怪他怎么一夜之间变成地主啦？他说出了猪肉的来历，让我非常感激，我大块吃肉，这也许是我人生中吃肉吃得最香的一次。（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