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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鬼”

作者:惠风和畅say

小时候,我随爸妈和他们单位的老师及部分家属一起从洛阳来到临县一个村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村里专门分给我们一个很周正的长方形大院子,靠两边院墙各有一溜长长的面对面的低矮土坯平房,大家都住在这里,一住就是一两年。

刚到时,我们这群人大人小孩都穿戴整齐漂亮,走到哪里,村里的老老小小都停了手中的活计眼睛瞪得大大地360度打量我们。

我们几个小朋友懂得自己在这里与众不同,很开心让搂着光嘟嘟孩子的女人们和她们撅着小圆肚子的娃子们看。

娃子,是当地对小孩子的称呼。

但很快,我们就转而羡慕那些不穿衣服的娃子们了,因为气温日益升高了,原来在洛阳的校园里满是巨伞一样的大树庇佑着我们,没有感到夏天是这么的酷热难熬。

于是,我们脱去容易捂汗且束缚自由的裙子和裤装,穿的越来越少,最后都只穿小背心小裤头了,有时甚至只剩个小花裤头。

记得我曾边跑边对拿着裙子追赶的妈妈大喊:“天热死啦呀,也不怕热着娃子!”

这是刚来时村里女人看见我们几个穿戴整齐满脸冒汗的孩子时,带着同情和不解的表情说的话。我慌着逃离省掉了她们的发语词“咿呀!”

爸爸笑了,妈妈也忍不住笑着妥协了。

凉快了也利索了我很高兴,玩的更开心了。

在洛阳因为校园大,住的分散,现在住在一个院子里,我和小朋友一天到晚黏在一起,蒲公英一样自由地飘在大院里任何一个我们感兴趣的地方。

静时会脑袋凑一起看一本小人书,坐成一圈看漆黑夜空中明亮闪烁的星星。

闹时会随时捡起树下的枯枝互相比剑。

经常带着超级玛丽般的无限精力,在院子里跑啊冲啊,一会儿伸臂握拳喊着响亮的口号冲到土堆上,一会儿做着端枪的姿势齐唱着“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冲进炊事班。经常惊得厨师F伯伯赶快站起来张开双臂挡住锅台,锅台上正有一锅沸腾的大米汤或一大笼冒着热气的黄面虚糕,怕我们撞伤烫伤。

小孩子么,快乐都是些微小的事情,天天重复着这重复的游戏,乐此不疲。每每几乎掀翻了大院里那一片天,疯的不亦乐乎……

我也不像过去夏天老是贴在妈妈身上让扇扇子了。现在是拉也拉不住了,和小伙伴们冲杀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

但只有一个地方没去过,那就是大院中间最显眼的那座神庙,或者也许是祠堂吧,一个有一二十级台阶的高高的神秘建筑物。

它的造型、材质、色彩、走向、高度、气质都与整个院里的土坯平房迥然不同,鹤立鸡群般,彰显着古老而神圣的威严。

逐渐和村里的娃子熟悉了,就被他们争先恐后绘声绘色地告知:那里边有“鬼”——吊死鬼!吃人的鬼!

“绿眼睛、红头发,舌头这么长!”

小孩子尽量伸长了两只手臂。

“不!”大孩子伸出的手臂显然比小孩子长多了,“这么长!”

说这话时,他们的表情和语气看起来不是迷信,而是崇拜和敬仰。

但感觉好像他们和鬼是一帮的,因为他们一边说一边观察我们是否有敬畏之情,惧怕之态。

那带着明显的心理优势的口气中有些许的嚣张,好像他们都是从玉皇大帝身边下凡来的仙人,让我们感觉原本就不高的个子立刻又缩了5厘米似的。

也许他们只是为了警告我们远离那个神庙,不然将带给我们可怕的伤害和灾难,只是因为故意要口气重些引起我们的警惕,才带有那样的表情和语气吧。

因恐惧而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应该是世界上普遍流行的儿科病。这些话带给我们这群小外来户的就是这样的后果。

我呢真是吓坏了,我家就住在离神庙不远的地方。

白天常常想着鬼闲时会不会溜出来走走看看,不会走到我家吧?夜晚躺在黑暗里,好像能听见它嘻嘻的鼻息在我周边游走。

于是我忧愁地央求妈妈搬家,搬到小桐家,不,搬到小宁奶奶家。妈妈仔细地追问,我把头扎在妈妈怀里,不敢说出那可怕的心事。

当我终于把鬼搬出来,妈妈放心地笑了:“不怕,没有鬼的。再说了你是个好孩子,鬼是不会吃好孩子的。”

噢,我当然是好孩子啦,我好受多了。

但心里还是有那种不知道害怕什么的害怕。

我想问妈妈鬼会不会吃偶尔是坏小孩儿的孩子,因为我有时会尿床,但没说出口。仅是想想,我就委屈地憋不住要哭出来了,因为这事我也控制不了啊。

于是,我每天晚上睡前都特别操心。但是一躺下,疯玩一天累极了的我往往沾住枕头就沉沉地睡着了。

每当妈妈把画有地图的褥子拿到院里晒太阳的早晨,我就吓得不敢出屋,藏在竹帘子后面胆怯地望着神庙的门。

可是,鬼竟然不知道我那天是坏小孩儿,并且都三次了还没有发现过一次!???

那段日子,对我而言,再不去庙里见见鬼消除稀奇稀释恐惧的话,简直就像一张拼图中少了一块,整个生活都不完美了。

其他小朋友也和我一样在心里唠叨着这个鬼吧?因为当我们正玩耍时都会不自觉地偷偷看向院中的神庙,有时玩得正嗨时会突然闭嘴或停步。

推动这件事向前进展的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六岁的萍姐姐。

在一个大晴天的中午,阳光明晃晃地烘烤发酵着我们几个中了鬼邪的小孩子的好奇心。在萍姐姐的号召下,我们准备一起去庙里看看鬼究竟长的什么样子。因为村里孩子说,白天鬼只在房梁上蹲着,不下来吃人。

我们按年龄大小顺序从左到右由高到低排好队,手拉手往台阶上上。走在最左最前的萍姐姐无所畏惧,昂首挺胸。

上了五六个台阶时,她往后退下一个台阶,扭头商量说咱都排成一横排,都要走得齐齐的。她声音抖抖的,脸色灰灰的。

我在右二,右一的曼妹妹才两岁多,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拉着我的手咿咿呀呀地说唱着急着往上走。

“要不,让她先上?”年龄第二排在左二的那个男孩提议(时间太久已经记不住那男孩是谁了)。

“不!一起走!”曼的姐姐萍立刻不干了,大声坚决反对着。

五个孩子齐步向上迈,除了根本不懂一点事的曼,其余四个在那一瞬间脸上都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中午的太阳照着我们这群脑门上冒着烟总共也没穿几

件衣服的孩子。

知了大声喊着“快呀快呀快呀快呀!”

院子里静悄悄地,大人们都在午休。

鬼要是出来抓我们谁来救啊?

我仿佛已经看到鬼抖着长舌头蜷坐在房梁上冷笑着等我

们这几个下酒小菜送上门了。

我突然不想去见鬼了,想回家,可我不敢说。怕大家说

我是鬼——胆小鬼。

上台阶前,萍姐姐用烈士的语气说过要是鬼真要吃人就先吃她,因为她是姐姐嘛要保护我们。

她说这话时气场强大到立刻身高两米浑身闪闪发光,我们四个因害怕而变得软软糯糯的小东西从心底对她膜拜有加,当即也做好了不怕送进鬼肚子的准备。

但此时我侥幸地想,就是在显微镜下也是小粒的我,也许大概可能鬼是看不上的吧,边跟着大家一起往上挪。

我和曼上得最慢,大家很不满意,就停下等等我们,等并齐了队伍再接着上。

就在这拉拉扯扯之间,萍姐姐突然尖叫了一声“呀!”

我们瞬间就地爆炸!大哭着往后退,脚步纷乱摔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的曼不知道是不是哪儿磕疼了,她的哭声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几个孩子都惊疯了,连滚带爬,起身后满院子飞着尖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简直把整个院子都吓昏过去了。

先是爸爸叔叔伯伯们光着脊梁,脸上带着癔症、惊疑和枕席印子冲了出来,后面紧跟着穿着背心的妈妈和阿姨们,很快逮住孩子抱在怀里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曼妹妹发直的哭声把她妈妈吓傻了,一下抓住跌坐在地满脸是泪的姐姐萍,在她的脊梁上biabia狠狠拍了几下。

那时,一般家庭孩子都多,又没幼儿园,大带小的领孩子模式让萍姐姐难辞其咎。

萍姐姐雪上加霜,如风中的旗子瑟瑟发抖,哭嚎不已……

这次经历,是下乡开心玩耍平淡日子中最宏大的一次旁逸斜出,在恐惧和好奇驱使下“出战”的我们不是铩羽而归,也不是折戟沉沙,而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失败了。

今天看来,失败是早就注定的。

那时,一般是农村老奶奶爱跟小孩子讲鬼的故事,原本可能是让孩子听话不乱跑,却带给了孩子深深的恐惧和不安全感。而受她们影响小孩儿又把这种传承下来的惊惧传给了我们。

在人的畏惧心理作用下,鬼被无限遐想,才使鬼更神秘了,而越是神秘的东西小孩儿越是想探个究竟。

就如小鲁迅听阿长妈妈讲百草园里吃人的美女蛇的故事,告知他“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但从“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可以看出小鲁迅对见见吃人的美女蛇的向往,对没有见到美女蛇有些许的失望和遗憾。

对不确定的事物,如果不信,你就不在那个世界里,那个世界就伤不到你。而我们却和小鲁迅一样坚信有鬼,对鬼充满恐惧和新奇。在潜意识里极想见见那可怕的鬼。

所以经过心理磨难煎熬后,在那个有姐姐带领的时刻,那么小的我们才有了这次步履踉跄的探险体验。

回忆这段往事时,便奇怪那时大人们为什么不带我们进去看一眼到底神庙里面有没有鬼呢?这时,才想到那大门始终是紧锁着的!应该是属于“四旧”,是被封起来不准“闲人”踏入的一块禁地。

一般能叫出名字的都能看到实物,能证明这种东西是存在的。

可这个“鬼”却是不存在的。想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真的是没有办法的呀。

令我们心惊胆战哭号不已四处逃窜的“鬼”,其实就是摧毁我们精神的心魔之鬼啊。

也正是因为根本没有看到,这件事就像是明媚童年里的一片乌云,不久就散了,所以它对于我没有形成长久的噩梦。

但是萍姐姐那声惧鬼的尖叫却被我的耳朵录下来了。它会在夜黑风高时和回忆这段经历时呼啸在我的耳边。

朱德庸说:“人生是一个从什么都相信,到什么都不相信的过程。”这其实也是一个人心理成长到成熟的过程。

唯有经历,才有成长。

回头再看,这是我们下乡生活中一个童年疼痛的镜头,也是我们生命中难得的一次勇敢成长的经历。

50多年过去了,我都忘不了它。

“忘不了”,是我对这件事的最高评价。

也是因为下乡那段时间是我们真正释放天性无忧无虑的一段宝贵时光。

后来回到洛阳,我们都上了当时很有名的小学和中学,初中时高考恢复,都自觉或被动地被关在教室或书房里读书。那样快乐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的结果是我们都在八十年代先后考上了大学。还有名牌大学毕业后到世界名牌大学留学的……

再有,也是因为我们在这段时间身体也变得结实强壮了,虽然——变黑了。

这一点,从一张合影照上可以看出。

我和萍姐姐,还有军宣队金指导员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共四个孩子,穿着厚成圆球的棉袄,外穿当时很时髦的花布做的罩衣,胸前别着叠成宽两寸的擦鼻涕手绢儿,右手握着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前,站在斑驳裂缝有革命标语的土墙前面,表情严肃庄重。

双胞胎女孩儿应该是随父亲检查工作到乡下来的,干净漂亮,像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洋娃娃。

而我和萍姐姐,脸色已经和村里娃子一模一样了。

2020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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