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

离开家乡入住城市三十余年了，常常还会想起如水的村庄，想起如潮的蛙声……感受过泥腥味，水腥气，有过乡村经历的人，都不会忘记蛙声，蛙声是乡村的胎记。蛙声是属于乡村的，有着天生的淳朴，淳朴到可以叫人充耳不闻，忘却它的存在。倘若没有蛙声，乡村便有些落寞了。在我看来，蛙声是上帝送给乡村的礼物，专为乡下人消磨寂寞来的。
小时候的我非常顽皮。夏日的漫漫长夜，我无法安静地入睡，常吵着嚷着要去外面与小伙伴玩。于是，妈妈就吓唬我说：“你听，外面田里‘咕呱，咕呱……’的叫声，那是黑山老妖，他专捉不听话的孩子……”我吓坏了，赶紧跑回家一声不吭地爬上床，静静地听着窗外那此起彼伏的“咕呱”声。渐渐地，“咕呱”声变糊模了，眼皮越来越沉……于是，每天晚上，我总要听着“咕呱”声入睡。直到母亲那悠长的“吃饭喽———”才惊醒沉醉于蛙声中的我。久而久之，就觉得这声音并不可怕，反而觉得是那么美妙，就像催眠曲一样，天天伴我入梦，甚至感到满含着蛙声的空气都饱有一种自由、舒畅的味道。
我的家乡在瓯江边上，出门见河，转弯就坑。每至盛夏，暴雨初歇，河水盈岸，珠滚荷叶。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都知道，但凡有水的地方就有蛙声。家乡那依河傍溪的多数是青黄嫩绿的宽阔稻田，以及青砖灰瓦的简陋房屋，每到晚上蛙声四起，究竟是哪一只最先开始的，无从推究。只知道有一个挑头，其他的立刻跟着鸣唱起来。就这样，青蛙日复一日地做着夜晚的主角，虽然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却能听清它们嬉戏打闹的样子，咕呱咕呱的声音不再让人觉得聒噪，每一声里都带着某种触动神经的乐感。那场景，让我们兴奋不已，至今难以忘怀。
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有了蛙声，恬静的乡村夏夜平添了几分温馨而浪漫的韵味。在乡村宁静的夜晚，或在河溪边，或在竹林间，或在田野上，夜晚临窗听着响声如潮的蛙声，是件绝妙的美事。尤其夏天，刚入夜，生产队的晒谷坪上就热闹起来了，竹椅、竹床就跟搭戏台子一样铺起来了。大人小孩都摇着个莆扇子，或坐竹椅，或睡竹床，这聚一圈，那拢一堆的聊上了。山里人随意，既没什么坐姿，也不讲啥站样，躺着也不讲究什么仪态，爱怎样的就怎样的。村里的江雨大伯，虽说书读得不多，但肚里的故事多，像水浒、三国、隋唐演义之类的英雄传奇，讲得娃娃们欲罢不能，越听越想听，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打扇子地伺候着，就为听那永远说不完的下回分解。妇女们在—起最没意思，一件婆媳小事说上千万遍也不烦，也不怕别人听出耳茧子来。大老爷们爱吹牛皮，放牛还能碰上七仙女，有时也说点黄的，虽说娃们听不懂，但旁边婆娘拧上爷们大腿时的惨叫声，娃们也会跟着起哄。晒谷坪边上的池塘、田畦、菜地里处处蛙声震动，说是打鼓并不为过。据说江雨大伯能听出青蛙的雌雄，我和几个小伙伴就去找他讨经验，江雨大伯让我们凑到他的跟前，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声音不停地无节凑“我懒得，我懒得”地唱着的是雄蛙，声音断断续续“我要哇，我要哇”叫着的是雌蛙。我们按照他的说法支起耳根仔仔细细听，认认真真辩，也听辩不出雌雄青蛙叫声的不同。
晒谷坪处于瓯江之畔，阵阵江风吹走了夏夜的燥热，天南地北的闲谈消解了一天的劳累。银河千年，直贯南北，蛙鸣如织，一阵一阵，像江上的浪涛一样，浮起一轮月光。多少年来，寂寞的乡村夜晚就被这样丰富的声响填充得滋润起来，让人惬意，让人脚踏实地地眷恋这与黄土青禾相伴的日子。每晚，我喜欢靠在父亲身边，听着大人们讲《西游记》和《红楼梦》的故事，尤其喜欢听青蛙的故事，父亲告诉我们:“青蛙是个好东西。从前村里有个叫王生的秀才，很老实，心地善良，为人忠厚。有一天，他拿着仅有的几文钱去买米，半路上碰见本村无赖刘老二，提着半篓青蛙。心一软就都买了下来，给放生了。刘老二看上了王生那漂亮的媳妇，就诬告他，把他给抓进了大牢。可在刘老二回家的路上，让路边坑里的青蛙给拉进水里，淹死了”。后来，我们也不知道王生是否又出了大牢，是否考中了状元”。听着动人的故事，看着天上行走的云朵，数着天上闪烁的星星。看着云彩变幻着形状，看着月亮在云中钻进钻出，听着四野响声如鼓，脆生生的蛙声，不知不觉进入梦乡，颇有一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诗意在其中……16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乡到云和县城求学，一晃就三十多年了。这么多年的岁月光阴，将我打磨得如此饱经风霜，也让故乡的容颜改变了许多，只有那蛙声在我的心中没有改变。可惜，如今当我生活在这座整夜整夜都闪烁着霓虹灯的现代化城市，童年远了，和童年粘在一起的故乡也远了，田野里曾经的阵阵蛙鸣声离已越来越远，越来越稀，我同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产生了一种无法说清的失落和孤独感。
如今的夏夜，当我们坐在桥头，摇着大蒲扇，听孩子们吟诵吴融的《阌乡寓居十首·蛙声》：“稚圭伦鉴未精通，只把蛙声鼓吹同。君听月明人静夜，肯饶天籁与松风。”的美妙诗句时，却再也听不到贾弇在《孟夏》里“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的天籁之音。没有了蛙声这美妙之音，这夏夜显得单调和沉闷，缺少了飘动的浪漫和童趣。
书，越读越多，人越来越老，可我内心仍然蛙声一片。“蛙满塘，谷满仓”，我们的下一代不能总在先人留下的笔墨里“品读”蛙声。期盼着有一天，隐藏在古诗词中的蛙鸣，能再次走进我们的生活。无论是城市还是乡下的孩子，那一双双纯情明亮的大眼睛，渴望听到那充满天真童趣的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