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爱情

不远处一位满头银发，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正费力地推着三轮车缓步前行，那略显破旧的三轮车里载满了玉米棒子，大小不一，横七竖八地躺着。“外婆———”我满心欢喜地飞奔过去，她疑惑地抬起头，哦！不是我的老外婆，她几乎和外婆一样老，也有几份相像罢了。不爱吃玉米的我也顺手买了一袋。
想外婆了，那个可爱的老太太！她的脸上总挂满笑意，一直那么乐呵呵的，好似从没有烦恼似的。
但听妈妈说外婆是吃过许多苦头的。外婆双亲早亡，为了活下去便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被主人家呼来唤去，寄人篱下十几年，受尽委屈。直到新中国解放，才被自家舅舅接回家。20岁的花样容颜正在此刻尽情绽放，就在这时，遇见了家住隔壁的外公，一个清秀壮硕的小伙儿，青葱岁月里的一见钟情就在这一刻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两情相悦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再艰难的岁月也无法阻挡美丽的初恋与满心的幸福。外公陪着外婆去公社解除童养媳的婚约，办事的指着外公问：“你喜欢他啥？”外婆一脸羞涩，外公只是憨笑……
新婚的程序如此简单，贫寒的岁月里连新房里的被褥都是向别人借的，被褥的主人只同意借三天，就这样，外婆做了三天的新娘，还了被褥，便开始了清苦的婚后生活。
当年外公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来到云和谋生计，外婆生下大舅大姨后没做过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洗衣烧饭做家务一天到晚忙活着。受不了两地分居的相思之苦，找来两个箩筐，把大舅大姨往箩筐里一放，再带上仅有的几件家什，担起扁担从青田徒步来到了云和。那段咬着牙度过的近乎流浪的岁月，也没有抹掉外婆的乐观和幸福。
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他们爱对方的方式就是自己少吃点，尽量让对方吃饱。外婆给外公量的米总数满满一罐，给自己和孩子的只有浅浅一勺，不懂事的孩子总是吃得碗底朝天，只剩下几颗米粒让外婆打扫。看到外婆饿肚子，外公总是于心不忍，谎称在谁家吃过了，胃胀气，把米饭推到外婆面前，外婆拍着肚子说早就吃饱了，一碗米饭在推来让去间渐渐凉去，却在这对平凡的夫妻间架起了一道爱的长桥。
后来，外公外婆经营起一家袖珍型的小店，长方形的店铺用木板搭成，长10米，宽不过两米，进出都要侧着身子，就是这样的小店铺外公外婆吃喝拉撒睡都要在里面完成。但即便是这样的小窝，却也打理得十分整洁，不穿的鞋子在床底下摆成了一条直线，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破旧的木桌擦得锃亮锃亮，要出售的啤酒瓶子也拭擦得一尘不染，就连抽屉里的硬币也被分门别类地码得整整齐齐。就算一天只挣几块钱，勤劳的外婆也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蒸米饭一定是软硬适中，几道小菜可口诱人，看到外公和我们吃得哧溜直响，外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直线……
这家小店足足经营了20多年，直到70多岁二老才正式退休，在狭小的店铺里消磨掉了太多的时间，二老觉得这小小的县城里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新奇，便利的免费公交更是让他们觉得占了大便宜，经常在某个角落里遇见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外公的速度明显跟不上步履轻盈的外婆，买菜时二老的意见总是相左，于是争吵、赌气、和好……在同一日中不断地上演，仿佛正在恋爱中的男女。
外婆的一个兄弟去世了，外公外婆前往青田奔丧。等他们回来后，父母嘱咐我们别提这事，以免外婆伤感。外婆带回来一个碟片，记录老舅爷出殡的全过程，有儿女子孙的跪拜，出殡的队伍，喝丧酒的场景……见我们在忙不迭给我们播放，一边还不停地给我们解说，后来这个碟片被播放了无数次，每一个来过外婆家的人无一例外地都看过，也听过外婆的解说词。说起老舅爷的丧礼，外婆甚至有些兴奋，排场大，子孙孝，更有些神往，这一点真让当时的我不寒而栗，但外公却一直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后来才想明白，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外婆一直迷信，相信人死之后有鬼魂存在。所以老舅爷的去世对她来说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对死，二老一直都看得很淡，多年前就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备好棺材（只是后来政府提倡火葬才不得已卖掉），墓地是笑盈盈，欣欣然去的，二老相邀在春花浪漫的日子登山踏春，看到这里风景独美，便插上树枝作为记号，并给五个儿女逐个打电话告知，再请泥瓦匠精心打扮一番，外公亲自督工，把墓地雕琢到满意才离去，然后再告知亲戚邻里，二老那叫一个热闹兴奋，仿佛新置了房子一样。生死之间老人们看得如此之淡，大概因为他们心中有一个叫信仰的东西，说起生死，老人没有丝毫恐惧，死亡，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归宿，是他们下一站要到达的地方而已。
去年，更老一些的外公先走了，走之前那段痛苦的日子里一直是外婆在悉心照料，外公每一次喊疼，外婆都一直陪在身旁。他们不再赌气和争吵，外婆曾埋怨喝粥喝到腻，但还是日复一日地给食不下咽的外公熬粥，并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给外公。外公走了，外婆只是象征性地嚎了几声就一语不发地坐下了，我想那是因为她的泪早在外公病中时就已流干了。
现在孤身一人的外婆不用再天天喝稀饭了，可是她的寂寞却在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了。几乎每日清晨，睡不着的外婆总数迈着她蹒跚的步履爬山去他们一起选的墓地，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
妈妈是外婆最疼最小的女儿，外公去世后，时不时被外婆用各种理由唤去过夜。妈妈有时也烦了，但看着那个曾经无比矫健正在外婆一点一点地衰弱，又有许多的于心不忍。有一次我去看望外婆，她看起来喜气洋洋，正与隔壁的阿婆聊天：“月长（外公的名字）昨晚终于给我托梦了。”
85岁的外婆是幸福的，因为她的一生都拥有不曾动摇，从一而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