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百花湖

他们都离开湖边到别处去了，我为湖水所恋而不曾离去。独坐在离湖不远的绿荫下，偎着一堆土石，脱掉外套，穿着衬衫，任风吹拂乱发。傍晚的清爽，不曾消醒我痴迷的醉态；但梦想却半被晚风吹断。我阉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道晚霞的余赭，留恋地胶附于天边。湖岸旁的山峦群峰，荫荫垂柳，一丛丛金黄色的油菜花，绿的叶，黄的花，都将他们的妙影，印在水汀上，变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与胸前，亦缀满了绿荫的残余斜纹。抬首平视湖面，正见在湖水万般柔情中安详地迎着余晖所欣然沉浸的山峦；偶尔泛起的水波亦似被余晖所唤醒，银白的波光，欣然而舞。岸边未曾有海那般的白涛涌起，迸射雪样的水花。因为是禁止游泳的，所以在群群游客中，是看不到有浴线和浴客的，只见远处的小渔舟，在飘荡。大概是因湖水的宁静温柔所感，到湖边玩耍的孩童们，也是极其安静的，怕破坏了这一道宁静，为此收敛起往日的欢叫。大约是他们互知，没有水波拍岸之声与潜涛呜咽声相间的起伏，未能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

我站起身，向一处绿荫垂柳的极安静角落处趋身挪步而去。难得这安静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这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宛如湖水，偶尔时有的初度水波，已渐次消失，只趁有风儿时轻微的回响与余音，有着甚少的残缺贝壳，反映这余晖的辉芒。此摸残余的斑痕，追想当时轻柔起波的情景，是梦是真？再亦不须辨问。只须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这无穷奥绪，深深的蕴伏在灵魂的纤维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黄金机缘于浩淼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绳，扯起风帆，欣欣的投入无垠的怀抱。在游艇上的青年们，亦要到汽艇上穿波弄水。从安全着想，师未能应允，但，青年们厌恶的是平静，自喜的是放纵与豪迈。无颜色的生涯，是他们目中的荆刺；绝海与凶俯，是他们取由的途径。他们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是激发他们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们爱折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毒。最终终于取得师的允诺，他们欢呼雀跃，这群反叛者们——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

霎时，一声声欢呼声，惊叫声，赞叹声，叫好声，不绝于耳，穿过道道波纹，透过层层浪花，划破了这湖水中一切应有的宁静，汽艇在湖水中飞驰、穿梭，一个鲤鱼打滚，一招鲶鱼翻肚，溅起无数水花，水从空中撒下，身上凉凉的，爽爽的，将手儿伸向湖中，不卷袖口，忘情地拍打湖水，拼命地呼叫，几人之间，手捧着水儿相互泼洒，在艇上相互追逐，相互嬉戏。身后，一道银色水线伸向后方，似这艇儿的白尾......

幻想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地沉黑，死一般地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地焰舌，只存在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日之光，晚霞之光，微波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物主艺术之高超、之神奇，然而可怖的阴影，生命中的哀与乐，困与倦，亦紧紧跟随时日进行，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线，亦在转瞬间，彗星似地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日光没，流水涸，露珠散灭，微波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晖中，要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里，在绿荫的光泽里，在鸟雀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花，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人与自然，应是和谐的。

一群在岸旁吃草的牛群，此时已由水浅的地方排成纵“一”形淌过到对岸，放牛的牧人划着木船，跟随其后。此时的太阳真要跌落了，红光漫天。湖面上几只渔船来回在湖面泛动，渔人们在专注地撒网，远处的几只，在礁石堆旁缓缓蠕动，像不起眼的一片叶儿在湖波中飘荡；近处的一只舟上，一对夫妻（应该没猜错）相互配合着，丈夫撒完网，嘴里衔着烟斗，缕缕青丝腾空挪去，妻子摇着桨与对面的同行相互问好：此时运气可好，鱼儿收了多少。平卧在草地上，仰看幻想浮游的白云，远处的那几只舟儿又缥缈地移动过，那位老太太又摇曳着双桨向这边移来......在这安乐村中，我想，在某一处，一定有着一两位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们的春裙；放牛的三四牧人，已赶牛群归去，我想，他们的妻儿，一定在等待他们回去共进晚餐；哦，牛儿进村了，周围不少的儿童们，擎着手在环舞与欢呼，老人们坐在檐下畅谈取暖......

这别——别样的人间，这无限的平安与欢乐，无限的春光......在此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夏至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僵庵的人世，阳光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俗人世，行云晚霞的丰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身失望的人间，绚烂的妖花媚草，褪消他们悲伤的意绪。

此时此地，我亦忘却童年时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少年时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热烈的追求与理想；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哀的斗争；忘却我渐次对生命未曾有的觉悟；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生命中曾有的潮涨潮落；忘却我生命潮流的骤变；忘却我追忆不尽的梦境；忘却刹那的启示与彻悟之神奇；忘却曾刳割我灵魂的剃刀；忘却我曾陷落低潮旋涡中的不幸与大幸；忘却曾炮烙我灵魂的烈焰与摧毁我灵魂的狂飙暴雨；忘却曾有的深刻的艾与怨；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

过去的实在，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实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在灵魂得到渲淘、刷洗的同时，那一线，已裂成了毫无相连的黑点......黑点渐缓的隐翳，幻术似地灭了，灭了，又将是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编辑：黄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