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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姐的风中岁月

作者:老顽童

一九七八年春,舅舅托人介绍我到永吉县二道沟八队入队。八队是个具有八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队长叫陈年。队里有个“集体户”,大约有男男女女二十多个知青。这些知青大部分是从吉林市分配来的学生。户里有个年龄最大的女生,据队里老户说,这个女生是第一批下乡知青,是户里的开户元老,这批知青是从北京、天津等大城市根据个人志愿分来的。随着时间流逝,这批知青已全部陆陆续续招工回城,唯有这女生一直留在户里消耗青春。据说女生是沈阳人。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一直没资格回城。女生叫蔡文英,我认识她的那年已三十二岁。最初,我一直认为是队里谁的媳妇,脸上肌肉松松垮垮地,全然没有其他女孩那种水灵。

我在八队只呆了一年,时间是很短暂。在这短暂的一年中,集体户里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男女知青,唯独记住了她,并要写一写,这大概与那一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有关。还有后来一次邂逅相遇。

那时候我是个“盲流”。“盲流”是特殊年代政治派生出来的产物。盲流并不是坏人,按现在说法叫“农民工”或“流动性劳力”。可那个时代不行,那个时代不允许人口随便流动的,由于盲流无法证明自己身份,各地并不待见。那时没有身份证之类的证明,加上在那个时代讲究“阶级斗争”,谁知道盲目流是不是“阶级敌人”?无法弄通身份,盲流就成了政治上是受歧视的特殊人群。各地建有“盲流站”,见到盲流就抓,抓去劳动些日子解送原籍。可那个时代关里农村人太穷,大家都饿肚子,饿肚子就不安心在当地“农业学大寨”。我就是这样在故乡经受不住饿肚子跑到东北成了盲流中的一员,经舅舅托人介绍,来到二道沟八队入队成了那里的临时社员。

蔡文英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从沈阳市下乡到二道沟八队插队落户的。随同她一起下乡的是“资本家”家庭出身档案。那个时代,农村“地主”和城市“资本家”,都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正是这个原因,蔡文英在集体户里熬走了一批又一批知青。自己一直孑然一身地扎根在集体户里成了户里的“元老。”我熟识蔡文英的时候,这个女人在农村把美好青春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记得,一次队里插秧,蔡文英和一帮女人薅稻苗,刘长海媳妇看看蔡文英的样子说:“小蔡,回不了城在八队找个小伙嫁了算了,再这么下去你就变成和我们一样的老太太了……”蔡文英苦笑了一下。生子媳妇说:“蔡姐,这些年,你自己夜里不想男人吗?”陈年媳妇笑着碰了一下生子媳妇说:“人家是个黄花大姑娘,你跟人说这个?”“什么黄花大姑娘,我看和咱农村女人差不多……”生子媳妇说。此时,蔡文英脸上的表情好苦好苦,苦的让八队女人们心痛。女人们都在不住地叹息。

蔡文英在队里话语不多,从不主动和谁说话,谁问什么答什么,性格很内向。大概也与不敢“乱说乱动”有关。那时知青大多数并不是真心实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是出于形势上的无可奈何。许多人下乡后,俏皮捣蛋,偷鸡摸鸭子什么事都干。知青最喜欢干的一件事是戏耍盲流,在那个时候,我成了知青们戏耍寻开心的工具,动不动就戏耍:“盲流盲流,吃穿不愁,蛟河不要永吉收留,劳动不好鞋上抹油,全国粮票流动户口……”弄得我很烦又无可奈何,只好任其戏耍。

蔡文英从来不像别的知青那样拿盲流寻开心。这让我很敬重。大概她的命运和盲流的命运有点相似吧,蔡文英在许多事情上同情我们这些无户口的盲流。正是这个原因,我很敬重地喊她:“蔡姐。”

据说,蔡姐刚来二道沟八队的时候,高中刚毕业。穿一件当时城里女孩时兴的白底红蓝绿紫的格子布上衣,扎两只羊角辫修剪地齐刷刷地。富有一股城里女孩的朝气。

知青们刚来时,感到一切新鲜。蔡文英沉默寡言,文文静静,在人面前,不多言多语。农村条件艰苦,农活繁重,让大多知青吃不消。蔡姐硬是咬牙坚持着。尽管她白嫩的手掌劳动时磨出血泡,蔡姐也没有和别人那样,偷懒、耍滑、旷过工。

二道沟大队是一个有着五千多人口的大村,下辖十五个自然屯。大队设为党总支,各自然屯设党支部。八队党支部书记兼生产队长是陈年。陈年是一个四十五、六的中年人。凭良心说,陈年对这些知青满照顾。重活脏活不派他们,知道城里人娇气。尽管这样,这些年轻人还是受不了农村那份艰苦。不断有人蹓回城里。特别在春种、插秧、秋收季节。

按说,蔡文英是用不着下田和社员一起劳动。知青刚到队里,陈年规定集体户出一个人做饭,队里照常记工分。知青们一致推荐蔡文英当炊事员,原因是蔡家满洲国是开酒楼的,有家传炒菜好手艺。

蔡文英除了给知青们做饭,多数时间依旧和社员一起下田劳动,她利用业余时间为知青们准备饭菜。陈年规定蔡文英可以不下田劳动,但蔡文英认为自己应该多锻炼锻炼,照常下田。有人觉得蔡文英缺心眼,蔡文英只是笑笑。当然,也有好好表现被“贫下中农”早些推荐回城的想法。可是,在后来严酷现实中,这个美好愿望成了她最奢侈幻想。

一九六九年三月,上边下来一批招工名额,八道沟分了三名。那时知青招工回城要贫下中农推荐。社员大会上“贫下中农”不约而同地推荐了蔡文英。政审材料一交上去,名额给打了回来。原因是:蔡家伪满是开酒楼的,爷爷是汉奸。在那唯成份论的年月,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先回城?

听到这个消息,蔡文英五雷轰顶,她觉得还不如让天雷轰死自己算了。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她本来意为,到农村只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就可以使她脱胎换骨。可没想到,社会依然把她看成另类……这一夜,她哭了,哭的好伤心。她恨,恨自己的命运,恨上天不公平,更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可这是她的错么?外面下着濛濛地细雨。屋里,她的泪水打湿枕头。她清楚,今后她回城的路很渺茫。可她同样不愿呆在农村,她同样向往美好生活。她实在没有办法和现实抗挣。

转眼到了七零年,蔡文英又一次被贫下中农推荐回城。陈年说:“英子是个好姑娘,大家喜欢她,我也喜欢她,劳动积极,任劳任怨。可现在就这么个形势,年轻人找个回城机会不容易,别再和上一次那样瞎了名额,换个人吧。”大家无可奈何地推荐了别人。

一九七七年的新年伊始,蔡文英不知不觉在八队待了十年。在这十年里,集体户里的知青,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换一茬,就要和蔡文英年龄距里拉大一截。蔡文英依旧在集体户为知青做饭。但已是她们的长辈。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扎两只羊角辫的少女,显出了大龄女子的老相。在集体户里,显然是个“老妈子。”和她一起下乡的姐妹,全都招工回城结婚生孩子。蔡文英却因为出身问题,一直困在八队集体户里。

在这期间,屯里的婶子大娘,见蔡文英一直回不了城,不断地劝她说:“英子,一直回不去下决心在农村找个小伙嫁了算了,人生没有多少好时光……”十几年来,婶子大娘的话,她不是没想过,可她心里清楚:一但接受了婶子大娘的好意,她就永远回不了城了。她虽然出身不好,可她仍然是城市户口。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月,“红、蓝”两种户口本,就是城市和乡村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但逾越,就等于从天堂永远掉进地狱。

一九七九年正月十二,支书陈年突然召开社员大会,让大家讨论推荐一个招工回城名额。李少林抢先说:“我提议让小蔡走,这孩子来到咱们队真没说的。劳动积极,把集体户打理地井井有条,你看一队那个集体户,乌烟瘴气的。再看咱们这个集体户小蔡打理的……”刘少林还没说完,大家一致同意。就连新来的知青也同情这个大龄青长。蔡文英很感动,她很感激这些善良的农民。可自己命运不济,怨不得谁。她说:“让别人走吧,别再因为我,把别人耽误了。”“不行,”蔡文英的话刚说完,宋朝金就接着说:“这一次怎么也想办法让你走,再不走就耽误在农村了。”

陈年接过话来说:“不是咱不让小蔡走,咱决定不了上边的事。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也同意,咱们要想个办法,让小蔡不能像上次那样。”大家开始乱呛堂,你一句我一句想办法。商量来商量去,大家商量出一个农民自己认为最好办法:给蔡文英披红挂彩,敲锣打鼓送回城里。这在八道沟知青回城来说,是最高规格。

送蔡文英走那天,八队社员专门为蔡文英召开一个欢送会。蔡文英像刚来时那样,由贫协主席给戴上一朵大红花,敲锣打鼓地一路送到沈阳知青按置办,工作人员被锣鼓喧闹声惊动出来。见蔡文英戴着大红花被一群“农村老干”敲锣打鼓送进城,皱了皱眉头,前脚,欢送的人回到村里,后脚,蔡文英就“滚”回八队。

第三天上午八点多钟。蔡文英背着行李卷,满脸沮丧地回到队里。据说,这一夜,安置办让她交代“是怎样拉拢腐蚀贫下中农,搞出地这场‘丑剧’。并强令她“滚”回去。

在村口,蔡文英碰上会计海生的老婆陈家英,陈家英问她:“小蔡,你咋回来了?”蔡文英的泪水流了出来。她没有回答,默默地走回集体户,继续当她的“老妈子”。

一九七九年春天。这一年是蔡文英到八道沟下乡的第十三个年头。那年夏天,队里拉来一马车化肥,大家七手八脚地往仓库里卸,天阴着。那时化肥的包装是牛皮纸,在卸车时,摔碎一袋子,海生把碎袋子抱到屋里,地下还有很大一堆。天下起雨来,大家干紧找地方躲雨,那些化肥被雨淋着。蔡文英看到这个情况后,跑回集体户,拿一个土蓝子和一把铁锹,一点一点往里撮,为了不让化肥受淋,菜文英把伞放在土蓝子上,大家喊蔡文英不要撮了,她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一点一点地往土蓝子撮,直到撮干净,才提着跑回屋里。人已经浇成落汤鸡。保管员老孙头感动地说:“这姑娘,比咱农村人还过日子。”

一九八零年冬天,国家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回城政策改变,知青们可以随便自由回城。集体户里的知青,在一阵:“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没有阶级友爱深……”歌声中,呼啦一阵风,全都巻起行李卷蹽了。屯子里已经没有阶级划分。蔡文英也不再是“资本家的女儿”。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几十年的屈辱啊,她与工人阶级的女儿有什么两样吗?为什么这种屈辱非要她来承担呢?有人走时,要烧掉“集体户”这栋房子,蔡文英制止了。这是她们岁月的见证,怎么说烧就烧呢?她说要自己住在里面。毛头小子们很不解:“这个阿姨在这里没住够吗?”她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四年。

她要在走前挨家挨户进行告别。夜里一点钟,她回到冷冷清清的集体户,月光透过窗子照得屋里亮亮地,她打好行李卷往里推了推。没资格走时,盼着想离开这个地方。现在可以走了,反倒留恋起来。她坐在炕沿边,想了很多恨多……她听说,回到城里的人,照样没工作,只不过是由“回城知青”,变成“待业青年”。她要好好盘算盘算,回城后的路该怎么走。她知道,回到城里后,在安排工作上,同样会看冷脸。

屯子里静悄悄地。她沿着这条走了十几年的村街走出八道沟。从这一年起,八道沟的人,再也没见到蔡文英。蔡文英再也没回八道沟。二零一二年冬天,我因事去重庆岳父家,在“长虹”号客轮上,我看到一位老大姐站在人群里,被一位女孩搀扶着面朝宽阔的大海沉思,觉得老大姐有些面熟,这世界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大时似乎无边无沿。小时,似乎小到世界拥挤在一间屋子里。老大姐见我在观察她,她也注意起我,我说:“大姐,您是不是当年在二道沟八队下过乡?”老大姐的眼神一亮,脸色立即像节日礼花一样多姿多彩:“你是小山东,小崔?……”我说:“是……”岁月的雕刻刀,可以把人雕刻成另一幅容颜,但总是要留下昔日的影子,让不期而遇的人去追忆昔日的时光。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蔡姐。蔡姐约我到她乘坐的仓里聊一会,这时,我才知道蔡姐回城后一直没有合理安排工作,和她预料的一样,出身的痕迹依旧影响着她的命运。好在社会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城乡允许私营经济存在,蔡家重操旧业,从餐饮业干起,最后蔡家发展成一家颇有名气的“金福源大酒店”。这是蔡家祖传招牌,号称“百年老店”。从此,蔡家结束了多舛的命运,在新的经济大潮中,蔡家又一次成了新时代资本家。渐渐地蔡姐感到自己老了,把酒店交由儿子经营,这次到上海,是去约她当年一起下过乡的同学到天津会齐,重回二道沟八队,温忆当年知青岁月,看望一下那里的老人,只是不知道谁还活着。蔡姐感慨地说:“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有时想想像梦一样。”近些年,随着年事越来越高,从内心底怀念那个山村,怀念那里善良的大叔大婶……这是当年在那里消耗青春的一代人,都有一个共同地愿望。我告诉她,陈年不在了,李少林一零年也去世了,当年老人活着的没几个,那个杜大娘还活着,九十多岁了。蔡文英此时追思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流……我想,这是当年所有知青,在晚年之后,都有的一个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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