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海上来

连着几天，我在看一部电视剧，看的仿佛天昏了，地也暗了。我沉浸到了一个人的生命里，我喜悦，悲伤，落泪，惊讶，迷茫。我忽然觉得我找不到她了，但我真的找到过她吗？

电视剧里，胡兰成说他和她相遇了，她说不是相遇是巧遇。接下去电视剧里诵读了她那篇小小的文章里的句子，那仿佛已经被奉为经典的几句话。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把这几句话浓缩一下，那就是所有的相遇都是巧遇。我想起了电影《一代宗师》里的另一句话：“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这两种说法哪个更深刻呢？或者说哪个更接近真理呢？如果按西方的哲学来解释，一个人总是会找到与自己相仿佛的东西，这样说来所有的相遇就不是巧遇了，而是重逢了。我遇见她也是这样的一种重逢吗？那时年少，年少的我爱看《雨季不再来》。正是在三毛那里我遇见了她。三毛说她很喜欢看她的书，我就想她是谁呢？她的书究竟是怎样的呢？然后就买了她的书。读着她的书，才发现有很多的书都不好看了，连三毛的书都无味了。赞叹着她的句子，赞叹着她的奇妙的想象，赞叹着她的那种情调，或者也可以说是情怀。她能写出那种情怀来，那种古典的中国情怀。爱慕着她书里那些古典的女子，缓慢的，沉默的，含蓄的，雅致的。把悲伤压下去，把喜悦压下去，把绝望压下去，也把希望压下去。悲伤只是无声地悲伤，喜悦只是暗暗地喜悦。爱一个人，在心里爱着，在灵魂里爱着，爱到深刻，爱到绝望。绝望就绝望了，没有反抗，很少反抗，只有逆来顺受，只有认命，只能隐忍命运。有时也会生气起来，觉得她不好，没有理想，没有飞腾，甚至也没有玉碎，但还是要看她的书，一天一天地看下去，一年一年地看下去，一遍一遍地看下去。有些日子里，没有看她的书，世界似乎就失去很多的色彩。在她那里，世界是丰富的，世界是有灵魂的。雨夜的霓虹灯，糕点的香气，泡在杯子里的茶叶，破了的碗，手套，围巾，衣服，橱窗，炉子，电梯，所有这一切都是有生命有灵魂的。还有那些人，也是各有各的灵魂。

我在看她的那些人，她也在看她的那些人。我在书外看着那些人，她在一个看不见的高处看着那些人。她是隐形的，就像神。她像神一样的在旁观，旁观一个红尘俗世，旁观红尘俗世里的芸芸众生。她常常嘲笑，讽刺。她用她的雪亮的光穿透了他们。他们在她的面前赤裸了身体，也赤裸了灵魂。他们是多么的卑微，渺小，烦琐，甚至猥琐！他们是多么的可怜，可悲，可哀，可叹！然而她喜欢着观看，她醉心于再现。再现他们，不厌其烦地再现他们，就好像她是深爱着那些卑微渺小猥琐的人的。如果是爱，就会求其同，可事实上却全然不是那样，她不与他们相同，她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甚至不近人情。她所醉心于抒写的正是她所没有的，或者说是她不愿意有的。感觉到了她的矛盾。她是那样的矛盾，就好像她是一个被分裂了的人。或许她早就已经被分裂了，被她的家庭，被她的父母，被东方与西方，被她置身于其中的时代分裂了。如果真的有神，神也会悲悯她吧？神悲悯着一个像神一样的人。事实上真正的艺术家都带了神性，真正的艺术家永远都在向着神靠近。她就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她进入了艺术的世界。她将生活变成了文字，也将她自己变成了文字。人们在生活中，她在文字中，于是就连她的爱情和婚姻都不能远离文字了。她爱上胡兰成，有人说是因为胡兰成懂得她，或许胡兰成是真的懂得她，但胡兰成也是一个在文字中生存的人。与其说她爱胡兰成，不如说她爱他身上的那些文字印记。后来的赖雅也还是一样。有时候想也许她生来就是个小说家，她的生活经历，她的性格，甚至她的命运都非常的接近小说。她很复杂，所以她不可能是一个诗人，诗人总是单纯的。她的世界是小说的世界，她的世界不是诗的世界，所以最终她也没有超越，超越小说的境界，进入到诗的境界，就像苏东坡那样，到最后世界变得也无风雨也无晴了，世界上的人也没有一个不好的人了。但或许到最后她终于也有所超越了，因为我看见她年老时住在了乱糟糟的公寓里，而且还可以在乱糟糟的床上吃饭和睡觉了。看着她的穷困潦倒，想起了萧红，难道她也是一个饥饿的女儿吗？难道她对食物的迷恋也是来自饥饿吗？就像她对物的迷恋正来自于对人的失望那样。人们说她太迷恋物，胡兰成说她是一个物的发现者，但我想她并不是一个发现者，而是一个继承者。在《金瓶梅》和《红楼梦》那里，早已有了对物的发现。

在一种凄怆的情绪中，看着她死去了，而她竟不是死在铺着一块地毯的地板上，她是死在了铺着一块毯子的床上。一直以为她是死在地板上的，一直以为是那样的，于是我觉得找不到她了，再也找不到了。原本以为她就在她的书里，现在忽然发现就连她的书也不可靠了。她到底在哪里？在电视剧里？在别人的文章里？或者在别人的口里？也许她哪里都不在。那些她都不是真正的她，就连她的书里的那个她也不是。她是虚幻的，就像每一个人都是虚幻的一样。

或许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真实的人，真实的可以让你抓住她，可以让你触摸到整个的全部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