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

初秋时节，家里还有些许闷热。吃过晚饭我就独自出了门，慢慢悠悠地在荆山上散步，行人相比盛夏少了许多，我很喜欢这样空旷静谧的夜。晚风吹在身上隐隐约约感受到丝丝清凉，如远处缥缈的歌声一样既美妙又不太明朗。那是什么虫子在树丛间唧唧唧唧，它常常淹没在人们的欢声笑语里，我一开始以为是蟋蟀在鸣唱，凝神细听，这声音却有轻有重有缓有急有长有短，显然不是一种昆虫所为。耳力有限，我只能辨析出七种声音，它们互相应和互为衬托，好像是在演奏一首舒缓动听的乐曲。当然，这曲子丝毫也不喧嚷，只是夜晚的陪衬，就像咖啡厅里的轻音乐，只适合作为背景存在。朋友依然可以高谈阔论，恋人依然可以呢喃细语，丝毫不会受到干扰。这鸣唱声反而映衬了夜的静谧，增加了浪漫的情调。

每天晚上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来到观景台纳凉了。酷暑时节，人们走到这儿时往往大汗淋漓，小城里其它地方都很闷热，这里却格外凉爽。不由得感叹造物主的仁慈，她似乎要把整个小城的清风都汇集在这里，让人们可以在此敞亮地舒一口气。凭栏远眺，俯视整个小城，只见霓虹闪烁，我总是辨认着白日里遥不可及的地方，疑惑为什么夜空下距离一下子缩短到那么近，近到好像幻觉，似乎触手可及。一座座标志性的建筑看过去，最后眼睛总要落在东南方的那栋楼上，那里就有我的家，心里倍感温暖亲切。往日，我总是在观景台稍作停留，因为台子很小，乘凉的人络绎不绝，不太好意思长久霸占东北角最凉爽最一览无余的位置。今天已是初秋，人很稀少，我足足站了半个小时，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人渐渐轻盈，最后只留下天地虚空，没有了自己。

从观景台过来坐在台阶上看月亮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一到暑假，我最爱穿的衣服就是棉绸裙子了，价格低廉，样式花色都很朴素，的确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但是轻软舒适凉爽却是其它面料都不可及的。上班时候自是不太适合，一放假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从此日日与之作伴，其它质地的漂亮裙子在漫长的两个月里再没有用武之地了。因为偏爱，所以我有好几条长长的棉绸裙子，每天夜里一坐到台阶上我就把裙摆放下来，连整个腿和脚都罩住了，自我感觉颇有文艺范儿，人也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蚊虫自然无从下口，少了许多叮咬的烦恼。这里很安静，几十米宽的台阶上，最多只有两三个人分散地坐着，有时候往往只坐我一个。我常常胳膊肘支起放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望着天空中的月亮，任思绪飞扬。

现在，我看到月亮从东边的沟底一点一点爬上来了，树间透出些许光亮，好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遮遮掩掩间独具风韵。过了一会儿，月亮渐渐地挂上树梢，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它如同一个闪闪发光的玉盘，容光焕发明艳动人。她稍作停留便又慢慢地往上空走去了，终于月挂中天，清辉洒满大地。我总爱在月圆之夜里寻找，寻找那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再过一个月，月宫里的桂花想必也要盛开了，我总觉得秋天是那里最繁华的季节，因为漫溢的清香，会驱散无尽的寒冷和寂寞。美丽消瘦的嫦娥现在一定天天晚上抱着玉兔，在树下翘首期待呢。唉，年年月月日日只守着一只兔子和一棵树，这样孤独的神仙不做也罢，远不如凡夫俗子庸常的忙碌与快乐。不仅想起李商隐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觉得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嫦娥的心思了。

我总觉得世间再没有比月亮更能抚慰心灵的事物了？太阳自然也是令人喜爱的，尤其是严冬里，她带给人暖融融的慰藉。可是夏日里她未免过于炙热，经常晒化了人的精神和意志。月亮则不同，她始终令人觉得温柔舒适，不偏不倚地照拂着每一个人，永怀一颗慈悲怜悯之心。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美，令人遗憾的是明亮的路灯减淡了它的光亮，我多么希望回到童年的夜里，天空中只有月光星辉以及萤火虫的光亮。那时候我经常躺在平房顶上，出神地望着灿烂的星空，它是那么低那么近，银河看起来像是一条缀满宝石的纱巾，轻盈灿烂，让人禁不住想揽入怀中。那时候的夜晚没有霓虹闪烁，天空显得格外璀璨。我经常兴致勃勃地看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总有一种常看常新的感受。

现在，我明白了古人为什么那么爱月亮。古时候的夜晚经常伸手不见五指，异常寂寞百无聊赖。但是有月亮的晚上就大不相同了，夜色温柔清丽，人也多愁善感。于是，月亮经常进入文人的视野，出现在他们的笔端，单是李白一人的咏月诗就数不胜数，意象丰富多变，抒情酣畅淋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这句诗就像出自一个童稚的孩子之口，好像有失站在唐朝诗歌巅峰的诗人的水准，却纯朴可爱，让我们看到了诗人的童真和烂漫。“倏忽城西月，青天悬玉钩。”写出了诗人目睹新月初出的喜悦，但我总认为用玉钩来形容月牙多了许多肃杀之气。我更喜欢“娟娟新月又黄昏，杯身新月堕蛾眉”的诗句，觉得和王骆宾民歌里“你的眉毛细又长呀，好像那树梢的弯月亮”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对“一钩新月弄纤纤”的诗句也很喜欢，觉得用“纤纤”一词描摹新月格外传情，有说不尽的妙处。李白怜惜月亮，“秋风渡江来，吹落山上月”，写出了秋风的萧瑟，月儿的柔弱，表达了诗人眼见明月凋零的无奈与伤感。李白喜爱月亮，其多愁善感的情绪往往要借月来传达。“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独时唯有与明月相伴，才能抚慰寂寞之情。“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朋友左迁龙标，李白唯有用明月捎去牵挂之情。“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通俗的诗句吟诵起来，触动了多少漂泊在外的游子的愁肠。“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诗句，体现了其“诗仙”的壮志豪情与无拘无束的想象力。其它文人也都喜爱月亮，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意境甚是清幽，颇有禅意，不愧“诗佛”之称。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由月亮领悟到悲欢离合是世间常态，抒发了词人骨肉分离的无奈与辛酸，也表现作者洞明世事的旷达胸襟。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令人感慨月亮的永恒存在，人生的短暂无常。刘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何止是写天空中的那道残月，更是再现了分别后残缺破败的心境……

咏月的诗句不胜枚举，我每天晚上坐在这里仰望月亮，便想到她曾经是李白的月亮，王维的月亮，张若虚的月亮……月亮经过无数年的照拂，经过无数人的关注与洗礼，显得格外温柔格外多情格外善解人意。此时，无论是满月是半月还是残月，无论是白色的是昏黄的还是橘红的，都让人觉得无限亲切与浪漫。临走时化用李白的诗句“来时相交欢，去时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表达依依难舍之情。

不知不觉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周围已是人影稀疏，夜晚更加空旷静谧了。我不得不起了身，在秋虫空灵的鸣声中，踩着斑驳的树影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