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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院子

■吕志勇

爷爷是有院子的。院子是两进院子。一个前院,一个后院。

到后院去,必须经过爷爷住房西边的“二过道”。二过道的顶棚,是上好的榆木板。顶棚受我们视线控制,产权却属于西院的另一个爷爷。常有猫鼠追逐于顶棚上,我们小孩儿仰脸望着讨论着,鼠败了,猫饱了。猫败了,鼠跑了……因为从未上过西院的楼上,无边的想象更具魔力。

爷爷那一辈儿的房屋,多是互相交错的。并不像现在的四合院四四方方。不规则的院子里,却延续着铁律般最规矩的人情和道德标准。现在规矩的院子里,“有钱”成为首选标准。

当然,在农村,有本事,还是多少有点分量的。越是素质高的人,越懂得尊重有本事的人。农村人管有本事叫“有材料”。

爷爷就是个有材料的人。

他是个好木匠,自学成才。在他的岁月里,有手艺是骄傲的。那种骄傲,是骨子里的,带着蛮横和家长气。穷苦日子里,手艺就是命根子!骄傲的爷爷,很少见到他笑。甚至,我们小孩都觉得他“怪”。这个怪,不是奇怪,是不怒自威。仿佛他的生活里总有一种邪气、狠劲儿,非要他整天怒冲冲才可以镇住。

爷爷的院子,有个传统的门楼,显赫而高大。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麟笔书春。西院爷爷的门楼也高大,门前有上马石,院墙上一米多高处有拴马石。两座门楼,两位爷爷,互相挨着。我爷爷有硬骨头,西院爷爷有拿着火炭点烟却不疼的粗糙手掌。

并排挺立的两座大门楼,每天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一语不发。一语不发,却看得清清楚楚。谁做了什么事,对不对,全都要经过门楼第一道检验。

门楼小片瓦覆顶,勾檐滴水齐全。整个童年,遥望高处的瓦松,一直有种蹿上去拽掉的冲动,终究在十来岁的时候趁着大人不在家,蹿上去薅了几颗,一抒快意。但如此“英雄”行为却不能炫耀给父母。只能和小孩儿说的勇敢,是稀释了的“英雄”,不酣畅。

小时候,父母越不让干啥,越想干!明知道说了会挨打,却偏偏总想说出来!有时候,即便冒着挨一顿打的危险,也要故意说,然后你就有了神奇的炫耀资本,让一帮同龄人眼红好几天。童年的骄傲是货真价实的,你越羡慕我越挑衅,很多坏孩子就是这样炼成的。其实那不过是孩子探索世界的一种方式,毁坏是为了求知或者带来刺激,让灰色的童年充满七彩。

进门楼,是一个影壁。有影壁在,偌大的街门就不会直冲着堂屋。只有官宦世家的大街门,才敢正对着堂屋门。中国传统建筑的仪式尊严,是有着等级区分的。

门楼很大,却是爷爷的前辈盖的。到他拥有主权时,家族已经划分为“贫下中农”了。同一个门楼,见证了豪富和以穷为荣的历史转换,幸福着各自的幸福。

影壁前,有一藤“苦克痨”,缠缠绕绕,攀着影壁绿了黄、黄了绿,绿黄之间,我的童年过去了。圆而小的苦克痨,是治疗咳嗽的良药。爷爷特别能咳嗽,苦克痨就成了他的专属,家里的人谁也不敢怠慢这孤零零的一藤植物,就像谁也不敢挑战爷爷的权威地位一样。咳嗽和冬天是最佳搭配,爷爷的气管炎一阵紧似一阵,越冷越咳嗽,越咳嗽越冷。总觉得爷爷已把冬天咳嗽得四分五裂,快散了,提心吊胆地生怕他冷不丁把春天咳嗽得提前到来。

前院南边,一间窄而长的屋子,是公用厨房。一扇风门,开开关关,开启了炊烟,关住了过往。爷爷的儿孙们,一家接着一家,伺候着这尊贵豪华的轮流厨房。只有娶了新媳妇才有资格使用这个单独的厨房。前一个使用者,必须无条件给后来者腾出来。不腾不行,因为后来者是他弟弟。老院子里的规矩,都在人心中牢牢装着。

前院西边,有棵石榴树,也像苦克痨一样,是爷爷权威的象征。爷爷有很多这样的器物,独有,威武。

一大家子二三十口人住在院子里,小孩儿十几个,爷爷不发话,愣是谁也不敢偷摘石榴。石榴越红越诱人。越是诱人,父母越要看紧孩子,生怕触怒了爷爷。清贫岁月里的石榴,便是爷爷的赏赐佳品。

在这个院子里住,能得到赏赐的石榴,不亚于赏穿黄马褂。

爷爷坐在堂屋里,常讲述一些马家山明珠山附近的狐仙往事,吓得我们一帮孙子浑身发抖。爷爷还讲造枪的往事。八路军129师枪械所的很多枪支,就是靠着爷爷们这些粗糙而骨节肥大的手掌,造出来的。

躲避日寇的年代,爷爷带着奶奶一路逃荒,曾经亲手为母子俩垒上了石洞口。每每说到这里,他都会仰起头,擦一把鼻涕,长叹一声:“也不知道后来他们是不是饿死在洞里。”昏暗的灯光下,我能看到,他虽没有落泪,可好像哭过了。

在我记忆里,爷爷从没有哭过。他是铁骨铮铮的老人,说一不二。他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发怒。一发怒,院子里就弥漫着阴沉的气氛,每个人走路都踮着脚,生怕弄出动静,成为下一个挨嚷对象。有时候小孩儿们也偷偷讨论——原来大人也怕挨嚷!

爷爷院子前的街道上,墙根能坐的石头很多。我的记忆中,仿佛那些石头是长在爷爷们的屁股底下的,随时坐随时有。

爷爷们下象棋、晒太阳的时候,都是一个模样。深深的皱纹,古铜的肤色,厚厚的黑蓝棉裤,大棉袄宽又肥,头上戴着火车头帽子……那些奶奶们,也是一个模样,小脚捏捏着,在地上划着逗号,步子碎而急。

后院里,住着教书的大爷,挣工分的二大爷,当兵参军的二哥,文采极高的三哥,还有能出力的大哥……前院住着四叔、五叔和我父母一家人。我十来岁时,进意气风发的四叔家的屋子,一股浓重的酸气直冲口鼻,不是纯酸,还带着汗味儿、男人气,当时就油然而生崇敬——这才是男人味道!他当时是少有的卡车司机,又当过兵,在农村很吃香很牛气,赫赫有名!后来啊,在父亲这里,我也闻到了,再后来,我也拥有了这种味道——不过是脚汗味儿而已!

大冬天里,当我和四叔、父亲脱下鞋,脚上冒着袅袅热气时,苦恼却是多于显摆的。虽然从不冻脚,但也长期挨嚷。农家子弟的脚,土腥味儿浓,一天不洗就熏人。

五叔结婚时,我们已经搬出去另外的老家了。

孩子们这屋那屋串门,像极了乱蹿的猫狗,悄悄进去,匆匆出来。

爷爷的院子,曾经骄傲的爷爷,如今,只能在回忆里和祭祖时对着石碑诉说了。

一大家子开饭时,吵吵嚷嚷很乱,爷爷端着碗在堂屋喊:“吃吧,堵不住嘴!”大家就悄悄地各自散开,翻拣着大大的面饼糠,丝溜丝溜的声音,再也不见了。

大娘高声地喊着:“二羔子,你又舀了两个糠?”拿着勺子满院子追。二哥歪着头,边逃边躲边嘟囔:“就舀!俺饥!”转业归来,他已是营级参谋。那个“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胡须已很浓密。N多往事,只有在酒语中能掀开一角……

从小就会见风使舵的小六子,献给爷爷掏煤渣的小木锨,爷爷笑哈哈地谝:“嘿嘿,门里出身,自会三分!”

我在南屋东头两间房的夜里,跟着娘一句一句念:明奶奶,上庙台;庙台高,耍枪刀;枪刀快,割韭菜……爷爷在堂屋爽朗地笑一声:“哼,卓小孩儿,专灵泛哩!一句也不结巴!”月光泛着银辉,照过土院子的石头甬道,顺着二过道,往后院而去。

爷爷有个大茶缸,老迈时光里,连饼干也咬不动了,就把饼干泡在茶缸里,嫩嫩的,软乎乎的,端起来舀一勺,问我:“吃不吃?”我急忙点点头,含到嘴里,不等有感觉,稀水儿一样,哧溜就进肚了。再想吃,爷爷已经开始用膳了,便不敢再奢求了!三哥文雅秀气身子弱,得到赏赐饼干的机会比较多。

五个儿媳妇,爷爷很少夸奖谁,他硬邦邦的话语里,藏着一股子傲气!谁再有本事,都得听我管理!那时儿媳妇和老公爹是很少说话交流的,小的遵守着规范,老人也吝啬赞美。有人不算穷,是穷了一辈子的爷爷最值得炫耀的资本!而且,即便在那么穷苦的岁月里,都给儿子娶上了媳妇,这就是本事!就敢大声说话。

以前五个儿子都用小锅给爷爷送饭,他执拗地住在自己的堂屋里。小孙子小孙女们,小时候用小铝锅送饭,成为一道风景。若是哪天谁家太阳高高还没送,会听到邻居们急匆匆地捎话:“快去吧,老汉快把小锅扔街上了!”儿辈们便战战兢兢,哆里哆嗦。万一去了当街大嚷开了咋办?这时候,小孩儿就成了香娘娘。拜托孙子去送饭,爷爷是不会大发雷霆的。虽然儿孙众多,但隔辈亲还是一如既往,浓浓的亲情将威武的爷爷缠缠绕绕,任你千军万马都战过,却敌不过后代稚童延续的血脉情。

1986年秋罢,当爷爷瘦成干柴棍的小腿再也无法感知葡萄糖暖脚瓶子的温度,被烫出一个泡时,大人们都知道,大限将至。他们的父亲、我们的爷爷,要走了!

临走那几天,和爷爷脾气一样刚强的我的父亲得到了他父亲的表扬,爷爷说:“没想到三孩儿脾气恁赖,照顾人专心细哩!”父亲和爷爷,以往是一说话就抬杠,谁也不服谁。硬碰硬的父子俩,在一人的生命尽头,终于握手言和!

十多岁的我和五弟,到亲戚家报丧时,重复着一句话——俺爷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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