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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乡愁

栀子花的香气在暗夜中浮动。而我照例从缠绕多年的梦里醒来。梦中,仍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同街坊邻里的孩子们一起,在河里几排长长的木筏中,嬉戏玩闹。河水溅湿了衣裳,赤足的我们却仍在奋力从这端跳到那端,不知疲倦。

醒来时,窗外大雨滂沱。我的心里,却有如回到故乡般地恬静喜乐。

故乡在乌溪江边的一个小镇,一个码头。三十年前,河床宽阔,河水碧绿如练。“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年少时的记忆里,最深切的便是停在河面上的一艘艘木船,和头尾相接连在一起的我们称之为“排”的长长的木筏。河边长大的孩子,个个无师自通会点水性,最爱做的事便是在木排之间游来游去,如鱼儿般穿梭。岸上,咫尺相望的地方就是天妃娘娘庙,是水上讨生活的人家最敬奉的神祉。我人生第一篇成为铅字的文章,便是初一时发表在县里《语花报》上的《天妃娘娘的传说》。

后来,通了公路,水上交通渐渐被陆路取代。河床也在渐渐变窄,似乎念初中之后便再未见到木船的踪影,那些长长的木排也去了远方,熟悉的场景停留在记忆中,成了我的水上乡愁。

曾以为,今生,再不能见到这样温柔的旧时光景。帆影点点只在梦里重逢。

直到某天来到云和。

其实与云和是邻县。相隔不到一百公里,却知之甚少。只知道它是童话世界,小县大城。而我却忽略了,它是个瓯江边的小城。

第一次去云和,是同几位友人,去看在云和工作的朋友。刚一踏上这片土地,看到浮云桥下,一湾碧水环抱着县城,如婴儿在母亲怀里安睡般的宁静气象,这样的城市无端地就让我生出几分欢喜来。

当晚住在一条游船上。当地人叫这种船叫“舴艋舟”,我不知道云和的舴艋舟是不是能载动许多愁,但是那晚,我确定它是承载了我的几许乡愁的。长月当空,游船上,友人们就着啤酒啃着鸡爪,海阔天空地闲扯,倒是颇有几分“移舟泊烟渚“的意境。面对瓯江,我絮絮叨叨地和朋友们讲起了我的乌溪江,我的童年,童年里的那些帆影和木排。明月映着轻烟笼纱的江面,有一点清冷,友人们的童年记忆被悉数勾起。

于是有了第二次的云和之行,看水看云看帆影。

这一次,我知道了,那晚住的是紧水滩镇菖蒲砻村,那艘船,叫做“仙宫画舫”。白天的瓯江如玉般通透,画舫的边上,停着三四艘小木船,白色的帆影倒映着碧绿的江面,云朵儿在天上慢悠悠地走着,一切都如梦似幻。不知是否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江的对面,一行白鹭呼喇喇从江面飞起,星星点点飞向迷离的远处,隔着江岸,我仿佛听到了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在这水云间里,忽然想,此生,就做一个渔家女子,在湖光山色中捕鱼织网,吟赏烟霞,老死于山水之间,似乎亦是甘心的。

而真正给我大惊喜的,是石浦村。

石浦村,在菖蒲砻的对面,是当年瓯江船帮生活的重镇,在童话云和的一隅,默默地记录着瓯江船帮风起云涌的历史。

站在村口,长长的甬道入口处写着:船帮老宅。我如同坠入梦境般跟随着老村长往村里走。

是的,如坠梦境。是水边人家共有的特征吗?这长长的堤岸,堤下的埠头,水中的汀步,两旁的吊脚楼,青石板,鹅卵石,与我的儿时记忆,几乎一模一样。船帮有会所,会所里有庙宇和戏台,庙里供奉的自然是“天妃娘娘”。“天妃娘娘”在其他地方多叫做“天后娘娘”或者“妈祖”,而这里与我家乡叫法相同,为着这个小小的一致,莫名地又让我生出一份亲切来。昔日船帮出发前,都要来庙里祭拜娘娘,祈求一路平安。到如今,每年正月十四到十六,这里仍有盛大的庙会,家家户户点香燃烛恭迎盛装出巡的夫人。我的老家亦有此风俗,只是时间不同而已。这种有着强烈仪式感的习俗,既是水边人家的一种祈福方式,更是船帮人怀念彼时生活的一种形式吧。

站在堤岸边,仿佛看到当年集镇的繁华和船来人往的热闹。想佳人妆楼长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这样一个码头古镇,承载了多少的记忆和离愁,又记录了多少的重逢和欣喜。一个码头,分明就是一部船帮的历史。

还有老村长。他是昔日船帮的一员,曾经穿着船工特有的装束日复一日在瓯江上讨生活。他在向我们介绍瓯江船帮的历史,我却听出了一份沧桑与惆怅。看着他,我仿佛看到小时候经常看到的那群穿着坎肩似的衣服、长到膝盖的袜子的船工,乡人统称他们为“摇排人”。脑子里有一首多年以前的歌在飘啊飘: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仓……

——他就是一位老船长。见证了瓯江船帮最后的繁华。

那是有着2500多年历史的瓯江船帮,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瓯江流域文明的重要标志。与我的老家相同,交通欠发达的时代,沿江边的地区,水上运输至为重要。千年前瓯人设计制造的双体独木舟是当时重要的运输工具,也就是如今的“舴艋舟”。船帮的形成,既是为了水上运输的安全而结伴,亦当是当时的一种商业资源共享模式。面对险滩暗礁,盗贼蜂起的运输环境,同舟共济是船帮人无可选择的方式。大多时候,船帮关乎生计,大是大非面前,却关乎民族大义。明嘉靖年间,热血的船帮汉子,在倭寇横行时,义无反顾地驾着聊以谋生的船只加入了戚家军,青田一役重创倭寇,两位船工却也不幸罹难,石浦村的一个山坳里,至今还静卧着两座古墓,那是船帮人的追思,也是船帮人的精神荣光。

明代之后,在晚清闭关锁国政策下,繁荣了两千年的“海上陶瓷之路”黯然消失,瓯江船帮沉寂经年。直到抗战期间,船帮又重振旗鼓,承担了为后方运输物资的重任。瓯江上重现帆影点点,船只穿梭忙碌的景象,为抗战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历史的脚步快速向前,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小小的木船终究敌不过强势的陆路交通,船帮历经繁华与沧桑,成了八百里瓯江最后的记忆。小舟从此逝,如老村长般的最后一代船帮人,也只能在无数个风起的晨昏,留恋地再去看一眼瓯江。想得厉害时,便重操一回旧业,蓑衣斗笠泛舟江上,满足游客新鲜感的同时,也算是聊以一慰他们这解也解不开的水上乡愁吧。

而今夜,我与瓯江同在,与船帮同在,且让我在江水轻轻的拍岸声中,将这颗同样充满着水上乡愁的心,在瓯江边轻轻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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