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优美散文 > 拾柴禾

拾柴禾

作者:吴瑞民


外方山人把砍柴、挑柴通称作“拾柴禾”。在我们浅山坡岭一带,拾柴禾一般都要跑四五十里,到五道沟的几十个老沟扒里去拾。早上鸡叫就起来做饭吃饭,然后扛上扁担,挑上筐篓,背上干粮、斧头,冒着晨雾或披着月色沿山沟进发,再踏着暮色挑着柴禾搭黑回到村里。把弯曲的自己留下烧烤,好的直的打成捆儿,然后挑到镇上、集上出卖,一担柴能挣到两元多。力气大的或家境困难的,常常就以挑柴卖柴为生计,成了挑柴族。这些人总是一年四季风雪不停,上山拾一天,赶集卖一天,一个月就能赚七十多元。卖了柴便都夸口说:甭看咱卖柴禾,赶得上一个“十二级大干部”了。脸上便笑眯眯的,心里也喜滋滋。
我开始上高中的同时也开始了拾柴禾生涯。每当星期天,我瘦弱的身芽便夹杂在膀炸腰圆的大人堆里和扁担丛里,挑着筐篓走在蒙胧的山路上,故意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很有点小八路扛长枪夜行军的豪气。一个星期去一次,积攒下来,不仅够了我的学费饭费,还能给妹妹们买点花布做衣,给奶奶抓些草药治病。虽然经历了不少艰辛,但在同学中却很自豪,到了家里也感到骄傲。
后来又兴起跑深山里背杆子、挑锤把儿。虽然得多跑二三十里,出力也大,但算下来比挑柴卖柴强。晚上喝罢汤就走,天大黑才回,一路上不敢多歇多停。行走要用一根四尺长的木棍翘着后端,减轻些单肩压力。这细木棍儿叫“搭拄”,搭拄一端留有柯杈,太累时就用搭拄顶着杆子一端喘口气,起行时用搭拄在后端一翘,即可轻松扛起。背杆子累是很累,但一次能赚八九元甚至十几元。所以,大力气人都开始跑深山背杆子、挑锤把去了。拾柴禾的队伍渐渐少了,只剩下五叔、六爷、留保伯和进福哥他们一些小力气人了。路上去拾柴禾也不热闹了,总是稀稀拉拉的,三两个一伙。和我结伴最多的是进福哥,他是我已故大伯家儿子,大我四五岁。平时大人都叫他福娃,我总喊他福哥。
福哥虽然叫了个吉祥名字,却并没给大伯家带进多少福气,大伯就早早的病故了,撇下大娘一个人守着福哥艰难度日。大娘白天背着他下地,晚上搂住他落泪。福哥成了大娘唯一的指望,啥都惯着他。红薯尽着他吃,菜汤尽着他喝。大碗大碗的红薯菜汤养壮了他的腰身,也养笨了他的大脑和四肢。发育得短粗臃肿,看上去愚蠢乎乎的,走路笨笨腾腾像摇摆着一个老母熊。八岁那年,大娘把他送到了村里上学,可福哥啥都学不会,年年留级。爷爷说他是榆木圪塔,破不开,不用再让他去受那洋症了。可大娘说他不识字将来咋说媳妇?只要上得年数多,总会开窍的。可连续上了四年的一年级,还是连个名字都写不像。还没升上二年级就说啥也不再去了,开始在家里割草放羊。后来见大人们都上山拾柴禾,也要跟着大人去。才去时挑一二十斤,还得大娘跑去接到老沟垴。慢慢就越挑越多了,大娘也越接越近了,有时还没顾上去接哩,可就回来了。后来挑了柴还能去卖柴,一块两块地攒起来,到了年关,竟能包一手巾兜,把大娘喜欢的不得了。福哥虽不很精能精干,却总算有点用处了。大娘就把他看得比命还重要,整天乖乖娃!乖乖娃!二十多了还是乖呀娃的喊。
福哥光往粗处长,不往高处长,二十出头了还像个矮胖孩子,别人都叫他“磙子”。大娘一听见叫就流泪,说都是怨他从小担柴禾给压不长了。大娘老是噙着泪后悔,埋怨自己不该让他那么小就去挑柴,看着有气力,可骨头太嫩了。母亲却总把他的矮胖归怨到搂椿树喊错了。外方山有个古俗,小孩子要想长高个子,就得在大年初一晚上,半夜里起来抱椿树,口里喊着:“椿树椿树你为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了做檩条,我长高来穿衣裳……”这样抱着喊着,正转三圈倒转三圈,就会长得快,长得高大。俺家院子里有棵大椿树,福哥小的时候,年年初一夜里都跑俺家搂那棵大椿树转圈圈。可他喊叫时,却老是喊颠倒。总是喊成“椿树椿树你为王,我长粗来你长长。我长粗了做檩条,你长高了穿衣裳……”母亲在屋里听着笑,说他喊错了,给他纠正。可再纠正他还是记不住,年年喊错。母亲常笑话他把俺那椿树喊得细高细高。福哥年下一去俺家玩,母亲就指住椿树说:福娃,你看看俺那椿树,都是怨你喊的了,再长不粗了。
福哥十三岁便开始上山拾柴禾了。由于他年龄小,样子也长得逗人,便成了拾柴人的活宝。走在路上总拿他逗乐,到了山里净给他出歪点子,唆使他拔萝卜、摘红柿、爬树上偷核桃,还爬到人家门前的柴禾堆上去砍柴禾。福哥学习记不住,可教他外点子都能学会。福哥偷柴禾时,别人都站在路上看笑话。他爬柴堆太笨,常常弄出大声音,或者把柴堆弄塌,总被山里人家给逮住。别人都哈哈笑,说他会翻跟头,让他给人家翻几个跟头,玩几个“倒栽葱”。逗得人家老汉闺女孩子都跑出来看,乐得乱拍手。不仅不嚷他,还帮着他整一担好柴禾。遇上善心人,还帮他送一程。或者人家也去赶集的,还会陪他挑一路。所以,福哥虽笨,却每次总是回去得最早,且挑的柴也最干最好。
福哥存放的柴禾渐渐多了,也要跟着去卖柴。大人们就逗他玩,教他用干红薯叶煮一盆黑糊糊水,泼洒到柴捆四圈,把柴禾染得黑乎乎、灰几几的。挑到集上,谁看见都说这柴禾咋沤成黑棍棍了。大人们都在一边讲解说:他这柴禾都存放一冬了,正儿八经叫“陈年老干柴”,响干响干!于是都争着买,价钱也出得爽快。所以,福哥卖柴也总是出手最早,价钱最高。
福哥虽然蠢笨,但拾柴久了,竟然也锻炼了不少拾柴、捆柴的本领。到了柴禾场,他先在石片垄里扒个窟窿,帮我把干粮提兜埋进石笼里,说是防备老鸹或猫格狸(松鼠)噙跑。福哥不认识字,却认识各种树木和野果,他还知道那种树木都有啥用途。我第一次爬山钻树林时,很新鲜,乱跑一气,专捡一种又细又直像教鞭一样的小树砍。等福哥捆好柴喊我时,才背了一捆子直棍棍扔到流水壕里,顺着乱石槽拉到坡下。福哥一看见就叫唤说:你咋净砍些黑灌棍哩!那柴禾烧着最不耐,跟桐木棍差不多。福哥说这柴禾你不用要,让我再给你砍点。我砍老半天了,说啥也不舍得扔,就犟着担了回去。母亲在半路接着我时,一看我挑了两捆黑灌棍,就埋怨说:福娃,你会捣他!咋让他净砍些细棍棍!以后再上山时,福哥就每看见一样都要告诉我:这种光皮的叫青橿木,烧着最耐,碰见了就砍;这种粗皮的叫黄橿木,也是好柴禾;这种圆叶的粗皮树叫黄栌柴,树心是黄的,是一种药材,能拔毒,熬成水还能染黄布;这是漆树,不敢摸,一摸就会出一身痒疙瘩,叫漆瘙子;那一节一节、一扑棱碎叶的,叫鬼巴掌,皮一剥,溜光溜光,是专做纺花“搅棒”用的;那种细红的,叫红荨子木,是做鞭杆用得;那是檀木,做扁担用的;这树是结像子的,这树是结毛栗子的,那是棠梨棵,那是沙梨树;这红尖尖是五味子,那红旦旦是“格狸麻”……福哥不仅教我认识了很多树木、中药材、野果子,还让我懂得了不少防范知识,知道了遇上蛇不要往下跑,要绕着圈往上跑;惹住野蜂时不敢乱跑乱打,要撩起衣服蒙住头趴到地上;被“洋拉子”拉住时,就用小棍把它肚子剥开,用它肚里的绿水抹抹就不疼了……
福哥不仅精通砍柴常识,还会扭“要子”。就是把绵长的树枝用火烤软,一头握在手里,一头踩在脚下,拧成绳一根柔软长条,用来捆绑柴捆,拾柴人称作“要子”,这是拾柴禾人惯用捆柴技术。这样,我就不用再碰碰磕磕挑筐篓了。把树棍拉到柴场时,他总是先找些干柴燃堆火,让我坐在火边烤火烧馍,他好帮我扭“要子”捆柴。挑柴时,他看着笨,却总是跑在前面,挑一段,再拐回来接接我。走渴了,他还跑到人家给我寻红柿吃。和我在一起,福哥显得很能干,很有经验,像个小大人。所以母亲总是最放心将我托靠给他,他也很愿意领我,很热心帮我。每次鸡一叫他就跑门口大声喊我,让母亲或奶奶起来做饭,把他也喊到家里一块喝碗热汤。然后母亲帮我装好干粮,送到村口,千嘱万托的打发我们上路。
等到吃过了午饭,母亲便和大娘早早动身,跑到半路大坡下去迎接我们。那大坡叫门墩沟坡,八九里高,凹状,沿着凹沟往上绕,路窄坡陡,身子紧贴着岩石爬坡,人也是直立着,担子斜着身子扭着往上挪,一路碰碰撞撞,累得腿酸腰疼,口渴粗喘。爬上坡顶时,浑身骨头都是疼的。挑柴人最惊的就是门墩沟那大坡,俗语说:上去门墩沟,得掉三斤肉。最要命是那沟坡里没水,渴得难受。夏天挑担子、背杆子蹬坡,上不到半坡就喉咙里冒烟。很多人刚爬到半坡,就扔下担子重跑下沟底,灌一肚子水再回来接着爬。所以,挑柴人到了坡前,都要扔下柴捆,先下到沟底溪里预备一肚子凉水,才开始蹬坡。遇上雨后初晴,石坎凹里会有积水,人们一到坡湾,就会到处跑着寻找石凹、沟坎、牛蹄窝,看见爬满蚊子和小虫的积水窝,都争着去饮。把嘴贴着水面边吹边喝,咕嘟咕嘟喝一肚子蚊虫。渴极时,看见积水窝里或沤叶上湿湿的,就赶紧趴过去用热舌头乱舔。一到坡顶,就会渴得躺倒地上大喘半天起不来。听说从前有个拾柴人,每次下坡前,总要先找个石窝或阴处的湿蹄窝撒泡尿,拽些树叶或草棵掩起来,等回来时,尿也就澄清了,便当水解渴。后来常被人发现,等不到他回来就喝干了。有一次,当他口干舌渴爬上坡顶,扔下担子跑去解渴时,看见那石窝上正爬着个人,屁股厥着。这人窝一肚子火,窜上去照那屁股踢一脚,怒声到:谁让你喝我尿哩?不想想,这坡顶哪有水?那人一听,随即趴在地上呱呱呕吐起来。抬起头一看,两人都楞了,原来是他老丈人哩。
不知此事到底真假,干渴却是实事。积雨水,成了挑柴人到了这里的绿色梦幻,人人都伸着热舌头找水、盼水,渴望着水,叫喊着水……所以,男人们进山挑柴,家里的女人们都要掂了水瓶或汤罐,到坡顶或半坡处迎接。到了半下午,一路上都是三五一群、提着水瓶去接拾柴禾的妇女、老人和闺女、孩子。接柴人花花绿绿、成群结队、闹闹嚷嚷走在山路上,形成了一道山乡景观。
俗话说,路远没轻重。初挑柴禾的人不会捆柴,大都用筐篓或竹架子挑。由于没经验,在山里时,挑起来试试不重,就总嫌装得少,到了路上却越挑越感觉重。往往是走不动了,捡些湿的或扭的痛心着扔几根。忍着再走一段,实在是又走不动了,只得依依不舍着
+阅读全文

上一篇: 唱曲儿

下一篇: 乡亲·乡音·乡情

相关散文

收藏/分享

分享「拾柴禾-最新散文」到:

推荐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