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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作者:徐旭辉
父亲是个火爆脾气。英子想:这一点一定是从爷爷那儿遗传而来的。

以前在饭桌上,父亲常常忆起爷爷在茶馆打架的事。他说爷爷呵斥着年轻小伙子,拿拐杖指点向门外,说:走,出去单挑!那时,爷爷已年过八十,身材略胖,脸色红润有白须,声音还是钟敲一样。只见父亲模仿爷爷的样子,从桌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走到茶馆门口的样子,嘴上声称要同茶馆里不敢出来的年轻人干一架。

父亲取笑道:老头抖动着三条腿立在街心,年轻人哪有胆量过来应战!还没碰到就倒了呢,谁赔得起呀?说完一家子人都哈哈大笑。那时母亲还在。

英子打小很怕同父亲上街。有一回,她同父亲行走在街上,有个年轻小伙骑自行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车把蹭了一下她的手臂。父亲转身追过去,一把将那人从车上拽下来,非得要他向英子道完歉,才放他离去。英子幼时的记忆里,满满是父亲同别人吵架的情景。

自从课本里学了几篇《水浒传》中节选的课文,英子就认定,父亲假如生活在那个时代,那肯定是梁山上的一条好汉。英子家的饭桌上,肉永远是砖头似的,每每饭点,总有父亲的朋友不经意地就进门而来,斟酒开喝。她家的门永远都是敞着的,父亲的朋友们进进出出,饭点儿喝酒,其他时候喝茶聊天。母亲时常埋怨父亲,说他天天摆酒摊。

如今,父亲也到了爷爷当年的年纪。虽依然声如洪钟,英子却感觉到父亲已不再如当年。那日她家楼下的王阿姨同她说:你爸昨天拿钥匙撬了半天我家房门,害我躲在屋里吓得半死,以为来了白闯,从猫眼里看到是你爸,才开门。他还怪我躲在他家里干嘛呢!晚饭时,英子说起此事,父亲却矢口否认了。

记得当天晚上,老公在枕边随便说了一句:你爸是不是老年痴呆了?老年痴呆会不认路的。英子有些不高兴:怎么可能!不要乱讲,你才老年痴呆呢!

世上的事大多这样,心里越担心的事,就越会发生——父亲走失了。

那天晚上,英子觉得自己整个身躯就像一个空壳,在小城的街道上,树叶般地飘荡,只有眼睛聚着所有的神,捕捉角角落落每一个身影。她派老公开车四处搜寻,到老家,到原来的工作单位。每隔十五分钟,各自往家里打一通电话,通报情况。家里由姨妈带着女儿坐镇,汇聚各方面来的信息。

直到弟弟从上海打来电话询问时,英子才将紧固的闸门打开,泪水泄洪般飞溅出来,人却依着街边的梧桐树,慢慢滑下去。

父亲是在第二天上午找到的。派出所打来电话才几分钟,一辆警车就将父亲送到家门口。父亲从车上下来,倒像是个领导似的,背着手,踱着方步。全家人拥出去同警察握手道谢,回来进了家门,发现父亲早已倒头大睡,鼾声雷动。

母亲在的时候,常常笑言父亲追她,将柜台都压塌了。母亲年轻时是梅溪一枝花,当年在镇上的供销社站柜台。父亲同一群知青一有空即到供销社去,一伙人堆在柜台上看母亲,闹闹哄哄。有一回居然将柜台的玻璃压碎了。城里供销总社的主任得知后,威风凛凛地坐着三轮摩托过来,扬言要处理这批小混混。还是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之下,方才作罢。

母亲会做梅溪特色的灰汤粽。灰汤粽是将糯米在草木灰碱水里浸泡后,包裹的实心粽。灰汤粽在梅溪乡间是非常重要的特色点心,每逢重要节日或婚嫁喜事,自己吃或作利市相互馈赠,粽子越大越显诚意。父母亲结婚时的粽子,是母亲和姨妈两人亲自裹的。粽子足有一尺多长,必须两个人协作,才能将几张箬叶续起来包裹而成。灰汤粽个大无馅,解开后切片油煎,或者蒸熟了蘸糖吃。父亲嘲笑母亲的灰汤粽是乡下穷地方的特产,里面除了糯米还是糯米,哪里像兰溪城里的粽子那么丰富,有大肉粽、排骨粽、板栗粽等等。他说粽子一定要有肥肉,煮熟煮透后,猪油渗透在每粒糯米间,那样的粽子才香。兰溪人吃粽子,还讲究吃开锅粽,他说:出笼的包子,开锅的粽。据说嘉兴的粽子,即是由兰溪弹棉花的人传过去的呢。

母亲每每裹了粽子,就奚落父亲说:你别吃穷人家的粽子呀。父亲笑笑,也沾点糖吃几片。

这一年,父亲突然瘦了,到医院一查,三高,特别是血糖,高得惊人,当即住院。医院食堂的菜不好,英子每天给父亲送饭,中午是单位食堂的饭菜,晚饭则回家烧好再送过去。英子每次临走时,总要问一问父亲,明天晚饭想吃点啥。控制血糖饮食非常关键。

一天,父亲非说要吃粽子,让姨妈给他包灰汤粽。英子知道父亲的脾气,不敢言重,稍劝了几句不成,就搬了主任医师来做说服工作。哪知父亲操着当年在单位当领导的口气,狠狠地训了医师一顿,说:你们医师太没本事了,我住院是让你们来治病的,让我这个不吃那个不吃,不吃么还要你们干什么?我如果这也吃那也吃,你们还能帮我治好,那才是你们的能耐!主任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出院后,英子给父亲买了个手机。饭桌上,英子建议父亲不要天天窝在家里,多出去走一走,这样对稳定血糖有好处。她说:爸,你每次出去把手机带上,免得走丢了,家里人找不到你。父亲眉毛竖起来说:你说谁会走丢了!

吃罢出门之前,父亲将手机往自己床上一扔,喃喃道:谁会走丢了!

结果,父亲又走丢了。吃了晚饭出去,九点钟还没到家。以往八点前必定会回到家的。父亲从来不会在街上磨磨蹭蹭的,见到熟人无非嗯一声,当作招呼,背着手低头就走。

又是寻了一夜,第二天才将父亲寻回。如是数次,父亲无一例外地将手机丢在被子上睡大觉。英子也试图问过父亲,这几次他都去了哪儿,为什么家里人遍寻不着他?父亲缄口不语。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不然,他也不至于找不到家门了。

最令人担心的一次,是今年的深秋,江南的细雨让人恍惚来到了春季,密密匝匝地在空中织网不休。英子想象着父亲在雨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心急如焚,生怕父亲血压一高倒在雨中,无人照料。第二天一大早,在英子睡意袭来的时候,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问她是不是徐书记的女儿英子,称徐书记在梅溪街上,淋了雨呢,怕是生病了。英子同老公即刻驾起车子直奔梅溪镇而去。

一路上,英子不停地责怪自己,说自己怎么都没有想到,父亲会去到与母亲相识的地方呢!那里,有父亲曾经压塌过玻璃柜台的镇供销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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