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甫的穷说起

我等写杜甫实在是不好意思。尤其是在吃得饱、穿得暖、住着大房子，吃的脑满肠肥还要想着吃些粗粮，坐着公交车还想着私家车……天天想着怎样养生、怎样高兴……一切随着世俗的追逐而追逐、随着人们忙碌的流向而忙碌。此种情况下说起杜甫，很有点闲聊的味道。杜甫是穷死也要写诗的，一生寄人篱下、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但绝对没有停止写的意思；我等有为五斗米折腰的嫌疑，也有可以为了养家糊口放弃理想、抱负的苟且。思想境界上，和杜老先生差得太远，在对杜甫一生坎坷遭遇的解读上，实在汗颜。

我知杜甫是在课本，而女儿知杜甫则是在甘肃天水的南郭寺内。时年女儿五岁，问为什么叫南郭寺。丈夫逗孩子，说源于“滥竽充数”的典故，南郭先生吹箫事败要杀头的时候就跑到这里来了。我说千万别这么逗孩子，杜甫要有南郭先生的一下子都不至于没吃没穿，他们根本没法扯在一起，南郭先生是太会变通的一个人，杜甫是太不会变通的一个人。郭为城，南郭即为城的南面，出名是因为杜甫在兵荒马乱时逃离至此。杜甫是名人，名人走过的足迹在当今可是赚钱赚名的重要法宝。南郭寺内，环境不错，竹影摇曳，如是消闲避暑，应是不错的去处，可要是生活，太过轻冷和没有着落了些。

古时的读书人，修了德、修了学问就要入仕，否则会出路渺渺。实际上做了局内人又做了局外人看来，抱了这种希望的人出路更渺渺，杜甫就是这种人生的真实写照。回望历史，退到中唐，看那个自三十五岁起，就在京城外痴痴等待入世的杜甫，奔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路，在立命安身的最好年华，应试、不中、再试、不中、还试，再跌宕、再起伏、再坎坷，都在自己的抱负理想上坚持着。杜甫真惨，前无进阶之路、后无丰衣足食的等待，他就紧紧卡在命运的瓶颈之上。十年，没有固定职业，基本没有职位，也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其父在世时尚能接济，其父去世后他一日三餐都没了着落。这样一个满肚子诗文、心怀天下的文人志士，让他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生活，好好伤人自尊。最后远房亲威都不待见，吃饭真是一件太填堵的事。十年，去坚持一件在众人看来都非常渺茫的事情，几个人能做得到？

我一直在想杜甫最为鲜明的特征，想的不甚明白，倒是知道他的一生和穷有着扯不断的关系。民以食为天，人的需求以温饱为起点，可杜甫跟普通人不一样，超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依仗满腹才学饿着肚子求仕，把入仕这一条路走到黑。家里碰上这样的呆子，真是急人，养家糊口是在当下，怎能把眼光放得如此长远。杜甫在京城非要把才学货与帝王家，对于现实生存的尴尬回避、掩饰，期待拔云见日时一切都云开雾散。可最终，他在不甘心中等来的是“白头搔更短”的失望，等来的是“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惆怅。

杜甫怎么就不想，入世为官的位置有几个，天下有多少读书人，哪能人人做官掌权再为君为民分忧呢！红尘中人，总跟着社会的倡导走，很少算算加减法，不知人满为患的道理，在科举仕途上越走越挤、越走越窄。再则说为官之道自有其潜规则，杜甫是不明白还是做不到，怎么凭一腔才学就会被皇恩眷顾呢？

搁现在讲，典型的不务实，莫说老先生在中晚唐没过好，就是放在现代，他一样过不好，用时人通俗的解释是“不识时务”。现在人口大爆炸了，就业更困难了。就业的多元化使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都有靠卖猪肉换取衣丰食暖的，杜甫靠什么？手无缚鸡之力，身无躬耕之能，心无另开炉灶之想，一双挑刺的眼睛、一张刻薄的嘴、一颗愤世嫉俗的心，没有一点圆通，没有转变观念的可能，总想当然所以然地认为一肚子学问能派上丰衣足食的用场，让人评说不是迂就是朽。现在人讲“屁股决定脑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他天天在替君王担忧、替百姓哀鸣，闲人、闲嘴、闲文章。

左看右看杜甫的简介，如用时人的眼光看，他一生是亏大发了；用世人看，他那一辈子可是赚老鼻子了。时人的评价才是扎心入肺的，后世的追语，再高，也补缀不了前世的凄凉。人的命，太过扑朔迷离。后世“诗史”、“诗圣”的追号，垒成精神高不可攀的祭坛，而杜甫活着时躯体太窘太苦了。人能靠精神活着吗？杜甫坚持着自我的坚持、相信着自我的相信、执著着自己的执著，硬硬把自己雕成不朽的形象。杜甫的身后，只有他留下的诗是真实的，其余都是附凿。看那四川成都的杜甫草堂，很有意思，如果当年老杜住上这样结实的房子，也写不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

红尘是漂浮，历史是沉淀，而从红尘中沉淀到历史，自有许多心碎与艰难。杜甫活着的当口，在物质上是一贫二白，要啥没啥、用啥缺啥。为吃，携妻儿漫山遍野挖草掘根；说穿，妻子没有可带的发饰，孩子的衣服补缀得倒错了图案，可见东接西补之难堪。战火连连，有志难酬，入仕的梦想破灭后也只能疲于奔命了。他一次次举家的逃难，一次次艰辛迁徙，食不裹腹、衣不裹体，仰人鼻息，受人白眼，妻饿子殇，一生煎熬，在五十八岁时被饥寒交迫困了多天后，一顿饱饭就把命给送了。在世的年代，挺标准的没路文人、乞丐之属。那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中晚唐，对于杜甫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的才子，眼见的、感受的、预测的，只能徒增更多生存的艰辛与哀伤。可他穷，没有穷到骨头里，生硬剩下的还有不朽的精神。这倒应了孔子说的：“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杜甫就要用圣人所讲的正当方法去得到富与贵，就要用先贤所说的正确途径摆脱贫与贱。他认死理，没有学过社会关系学，也没有学过人生测量学，更不会算人生投入与产出的关系比。学的就是儒世经学，信奉，就用一辈了，九头牛都拉不回头。杜甫这个死心眼。他绝对很少问，自己坚持的是不是社会风行的；自己奉行的，是不是社会真正倡导的。杜甫不管别人，认准的路自己就要走下来。圣人先贤怎么教，他就怎么做。

杜甫的伟大，在于他真正做到了“贫贱不能移”。历朝历代在贫贱中失去信仰、失去追求、失去本我的人太多了，贫穷让多少人折了腰、转了弯、改了道，但杜甫坚持在贫穷、贫寒中坚持不懈地为人民言、为时代言，纵使穷死，也要以天下为己任、为时代见证，真诚、倾情、发自肺腑、无怨无悔。杜甫的仕途与人生一样坎坷，他精神的高贵在于没有当成什么官，却从未忘却为民请命和为历史记录的职责，泼墨与挥毫完全是真性情。

杜甫一生的自信体现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中。也恰是他的自信，他期望能够拥有自我践行的平台，可没有路；他期待能有倾吐肺腑之言的舞台，可没有渠；最后就只有写出来，而且写到落幕。没有统治者的待见，应少了写的热情与傍托；没有人催逼，应少诗章流向的看客。可他还在那写呀、叹呀，肺腑中一腔热血犹如天命中的清泉奔腾不息，在自我忧患中为个人、小家、国家如灼如焚，写社会种种凋败的迹象、写酷吏的暴烈性情与百姓无助的哀告、写妻无色儿无食的悲怆……杜甫，那个以自己物质上无限的穷困潦倒，为后世留下宝贵的神财富的人！

杜甫的人性光辉灿烂，在人最基本的温饱需求没有解决的情况下，穷却心装天下。杜甫的爱、倔与他的诗一样，旷世绝伦。等待、写诗、贫困，继续等待、继续写诗、继续贫困，一切都是更加之上的更加。可他就能在贫困上坚持他的诗魂！坚持卑微生存所承载的天命，直至憾天动地，写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写到有古风穿过的地方就无人不知他的名字、他的故事。历史造他，本就是独一无二。

杜甫的坚贫乐道穿透了时光，超越了历史，震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意志与寻找精神道路的心灵与眼睛。人群中，许多人走不出来，就是因为他们不能坚持本是正确的、但希望渺茫的精神之路，走不多远就荒弃了等待开垦的精神家园。人群中放眼望去，多少才华横溢的人、多少崭露头角的人因着贫困、因着物质匮乏而生的窘迫，不再让艺术的灵魂开花，不再让思想的语言结果，更不会擎着精神孤独的火把去烛亮自我灵魂的家园！一瞬，即逝，一闪的绽放，常言为生计、常语为奔忙、常说是疲于应对……林林总总，许多人在精神的奋斗上悄然的哑声，让人可惜、惋惜、叹惜！

自打司马迁写过《史记》那样的传记文学后，后人追录历史重量级人物的传记再很少出现。杜甫一生什么好事也没有赶上，就是唐朝有人写唐朝史记，想必杜甫是不会入编的，不够级别、不够影响。社会进程导致了社会分工的复杂化与细致化。司马迁时，还能把人以帝王、将相、名士分类；到唐朝，杜甫这种人只能归到文人类了。可文人传世，或说各种艺术人生的闪光，得靠时间细致的磨砺，现世的人活的不是艰辛就是不得志或根本无名，绝对郁闷。没有人能从根本上解决文人墨客的实际困难，特别是他们精神层面的需求。他们落魄、他们沮丧甚至颠狂，时人解释那叫文人狂质，本身携带，不必理、不可救。在当时，不称他们消极啰嗦、心里灰暗、废话篓子就不错了。说为文人墨客，实为闲人默客。可他们，偏要在贫病的颤抖中拿起笔。杜甫这人，不浪漫，太写实，让统治阶级不待见是必然而然的。文人的文名，尤其是现世的定量，许多时是装点盛世的能力，针砭时弊是讨人嫌烦的。这种当世不为人重视，后世叫人在精神成果上炒热的人物，活得似乎就是“凄凉”二字。杜甫很倔，以血泪诚心倾写天地，以万难不悔其志剖肝沥胆。

品杜甫，很有点梵高的味道，活时连日常生活都靠人接济，可死后，一幅画就够快乐地活一辈子。文人才子们总为版权在吵架，可杜甫流传的文学名篇佳作不要什么钱，只要爱看尽管看。杜甫已沉默为有营养的肥沃土壤、滋养后人的精魂神魄无怨无悔，只要你愿意把自己思想的种子埋进去，总能在精神上有所感悟与收获。杜甫这人，胸襟一直宏大，自己穷得吃不起饭，还想着黎民苍生；潦倒到茅草盖房，也不会是一人独隅的涕泗交加的哀鸣，如有房住，也是天下寒士的问题一并解决。这下可好，后世草民需要他精神做成的茶点，拿去，只管用，不客气。按照现在人对他精神成果的共享法，能估算的价值该是多少！

人的命，天知道，历史长河终将大浪淘沙，是金子早晚都被洗出来，尤其是身上有着人类精神金子的人，当世的委屈都是后世揭幕的伏笔。说是值，可是很多人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