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麦场·麦秸垛

麦收前的麦场，爷爷给老牛套上牛套，先装上磙子碾一阵，再后缀耢子轧。守望了一年的它们，在老牛慢腾腾的脚步里，在爷爷装腔作势的吆喝里，“吱吱呢呢”的，一圈圈画着大大小小的圆，把麦场碾得平整瓷实。

“三夏”节奏总是那样急促，一车车麦子运进麦场，堆起一座座麦山。打麦机轰隆，沉甸甸的麦穗，留下一粒粒饱满的种子，干瘪的麦秸堆起另一座更大的山。

颗粒归仓是村民对粮食的虔诚，堆起的麦秸被他们用木杈、金杈，再一次翻晒，把裹进去的麦粒抖落出来，这叫“溜场”。“溜场”的收获，爷爷像捡了宝贝，很是开心，“看看吧，白捡了多少白蒸馍啊，要是放在过去，可是一家子一年的口粮啊！”爷爷从不去计较付出的辛劳，一点收获都让他心满意足。“溜场”的爷爷，拾穗的奶奶，忆苦思甜中，让我对粮食多了几分敬重。

麦秸是老牛过冬的饲料，要聚成麦垛保管。在抢收抢种的空档里，聚麦垛也是一件大事。家里三个劳力，也会去邻家借来两三把杈，再找上三俩人来帮忙。

后来，聚麦垛往往和打麦连起来，那真是忙碌而热闹啊。这时，连我们小孩子也被派了活。

电闸一推，打麦机一响，每个人都像上足了劲的发条，但一切井然有序。爸爸妈妈负责往打麦机里塞麦子，我负责收集麦籽，弟弟拿着木锨推麦糠，伯、叔、舅啦，则负责挑运麦秸、归拢成垛。而爷爷，一定是那个手拿木杈，站在一层层堆起的麦垛上，平铺着，修整着。随着麦垛不断加高，往上翻挑难度加大，爷爷的工作也变难。他不时征求大家意见，看左右是否对称，上下的层次有没有凸现？休息间隙，他顺梯下来，用杈撩去附挂的麦秸，反复对比审视。底座的稳固，轮廓的收放，顶层的安排……那稍大的顶檐，刚好护住自上而下、层层内敛的躯体，以及留一定量的麦秸封顶，一切都在他盘算中。构图、布局、审美，我觉得爷爷在完成一件工艺品。当和着麦糠的泥浆，糊好麦垛顶，才算大功告成。

当我好奇问爷爷，怎么知道留多少麦秸才封顶呢？爷爷打趣地说，“你用数学算算呗！”当我真的推导体积容积时，他却笑着说，“傻丫头，知识并不都在书本上啊！”

家家麦垛聚好，圆如蘑菇，方如小屋，还有圆锥形……在麦场排兵布阵，是山村又一道风景。明眼人只一看，就能估算出哪家有多少粮食进仓了，这是村民们的谈资，也是小伙子说亲的一个筹码。

对于小孩来说，麦场上兀自“长”出来的屏障，又是我们玩耍的新场地。捉迷藏、走迷宫，或划地为营、对擂作战是夏夜最开心的时光。谨小慎微的躲藏，面红耳赤的争执，欢呼雀跃的庆祝，倾尽所有的投入……游戏，已经不再是游戏了。夜已深，但我们意犹未尽，在大人再三呼唤声中，才极不情愿回到家。灰头灰脸的“脏猴”和衣服上粘带麦秸的狼狈，不免被大人训斥。训也仅仅是咋呼而已，在土里刨食的大人是不会计较的，小孩子更是无所谓，回家拧开水龙头洗把脸，冲冲脚，或顺势洗个澡，那种燥热和汗臭一扫而光，美美睡上一觉。童年的梦啊，总是那么香甜！

农村的鸡，是不够老实的。那矫健的翅膀，往往带它们飞上高高的麦垛，站在上面，“咕咕”“咯咯”叫着，炫耀着自己征服的成功。它们在麦垛顶上觅食，会把麦垛顶刨出一个个坑。这种情况要及时修补，不然雨水进入麦垛里，好好的麦秸都要被沤坏，发霉变黑了。

有时的意外收获，坑里竟然藏着一枚鸡蛋。那时的鸡也是野性的，它们会把鸡蛋下在竹林里，甚至烟炕椽子的墙眼里。那年，芳家的鸡想做妈，硬是在麦垛上孵出一窝小鸡，幸被及时发现，才救鸡于危难，体体面面做了妈。它带着一窝小鸡出行的神气，村人无不另眼相看。

进入阴雨连绵的秋天，柴火容易受潮，生火做饭往往需要穰柴，麦秸很是受用。干燥的麦秸点火即着，红彤彤的火苗舔舐着锅头，“哔哔啵啵”中，炊烟袅袅，饭香四溢。

冬日，平阔的麦场洒满暖暖的阳光，麦垛挡住凛冽的风，晒暖的人们三2三两两聚拢来。妇女们纳鞋底、做鞋帮、织毛衣、缝补衣裳……打趣说笑、嘻嘻哈哈，一点也不耽误她们飞针走线。从春忙到秋的男人们，冬天也要出上一把力气，十里八乡，主人挨家挨户找人，递上一根烟，三俩句话，事情就办妥了。扒房子啦、起屋顶啦、垒院墙啦……都是要相互帮忙的。小孩子从来不会无所事事的，掷沙包、跳皮筋、踢毽子、跳格子……那“吉吉翎，坎道道，谁家门前系檩条……”的歌谣，现在和伙伴说起，也是张口即来。

铡碎的麦秸，加入豆料、麦麸，把老牛养得膘肥体壮。遗落麦场的麦秸，时间长了就变黑，物尽其用的村民，可以把它做引火穰柴，或者是冬夜麦场边一堆火，大伙儿围火夜话。

后来，妈妈生了一场大病，家里的老牛被卖掉，麦秸也任别人拉走。机械取代农耕，不再是主要劳力的牛，慢慢喂养少了，闲置的犁铧耧耙，终将淡出人们的视野。收割机进麦田，麦场也被废弃了。那老牛，那麦场，那麦垛，也渐行渐远了。

历史是一条永不停息河流，大浪淘沙，推陈出新，亘古不变，但记忆终将永恒。老牛，麦场，麦秸垛……关于故乡的记忆，不会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