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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声音

作者:邝美艳

此刻,阳光透过写字楼的落地玻璃柔和地照在背上,内心柔软,带来短暂的眩晕。整个工厂是全新的,厂房、食堂、宿舍、写字楼、大门全是崭新的,就像我正坐着的红色办公椅,格子间的办公桌,抽屉全是新的,新装修的办公室内还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综合办公室,容纳近百人的办公室是不会安静的,电话声、讲话声、键盘敲击声,不绝入耳,有时还伴随着尖锐的针式打印机的声音,这一切构成了上班的背景声音。

偶尔稍转动椅子,扭头,透过淡蓝的落地玻璃,身后的一个喷水池正喷得欢,透过近楼高的水注和四溅的雾气,中间矗着一头牛的雕塑,牛腿上凝聚的肌肉,健壮,结实,尾巴向上卷曲翘起,这是一头正使着劲拼命卖力的牛。有关这座雕塑是老板请了风水先生精心看过后的创意,牛气冲天,同时老板也期望企业职工能具有黄牛般勤恳、任劳任怨的精神。再往前是不锈钢电动大门。门外是一片幸存的菜地,刚搬迁来时连种了两季黄瓜,现在种上的是西红柿,一米来高的藤上挂满了或青或红或半青不红的西红柿,旁边还有一垄垄的绿色蔬菜,也有几垄平整的地,不知种下的是什么。常常能看到几位幽黑皮肤的老伯蹲在地里除草,挥汗如雨,心底不由得萌生一层敬意,参杂着羡慕,如此简单的生活!简单到只需要与土地打交道。成天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是辛苦的,却也是幸运的吧。播种,锄草,施肥,浇水……看着种子破壳,吐芽,抽叶,开花,结果,接地气的生活多美好。

也许人就是这样吧,生活永远在别处。28岁的我转眼已在工厂混迹了十余年。电子厂、化工厂、纺织厂、机箱厂,台资、港资、日资、民营,从一家跳到另一家。黄江、常平、桥头、厚街、塘厦……从一个小镇挪到另一个小镇,流水线工人、帐务员、制造经理助理、内刊编辑、文化专员、企宣管理,不断变换着职位和头衔。

每回换工作都重复着投简历、面试、体检、离职申请、工作交接(原先工作单位)、离职手续、入职报道(新工作单位)、工作交接(新的工作单位),直到某一天烦了,看不到希望了,又开始投简历,面试……如此,周而复始。

这些年,我胆小,从没有独自在外租过房子,每回都是离开一家工厂又迫不及待地投奔另一家工厂,拖着大大小小打包的行李从一个宿舍撤离,又挤入另一个宿舍。十人间、八人间、六人间、三人间、二人间、单间。前一天才挥手告别厂牌,隔天就接回一个新的厂牌,那一张张横的、竖的、纸质、IC类,大小不一、五花八门的厂牌常常带着脖子的余温,在工厂它赛过身份证,那一串串陌生的阿拉伯数字或字母加阿拉伯数字组合成的工号,宛如身份证号。厂牌记录着一个人的工厂简史,直到离开的那一天,厂牌才彻底失去意义,唯有那左上角张贴的一寸照保留了当事人的曾经青春过的面容。

我曾经的一位上司1995年进入那家工厂至今,他厂牌上贴着的居然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那是一个年轻朝气的小伙子,如今他已淌过婚姻的河,在不惑的年纪恢复独身。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如今呈地中海格局。他常和我谈起他刚进工厂时工作如何地卖力,保安出身的他,却爱写一些小豆腐块投到工厂的厂报,后来才被调至办公室负责内刊编辑,不会捣鼓电脑的他,为了每期内刊能按时出刊,常常一个人摸索着到凌晨一、二点,隔天爬起来照常上班,每每提及他一脸的自豪。但自从那年一场胃溃疡生病住院后,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昔日的工作激情也消退了,很少再和我谈以前的风光,常常长吁短叹地感慨着做不长久了。直到我离开那天,他仍坚守着那个工厂,显然他是再也离不开那家工厂了。

每换一家工厂得适应不同的工作时间、工作内容、规章制度、企业文化、上司管理风格等许许多多的细节。7:45分上班,8点上班,8:15分上班……各不相同的上班时间。打卡、按手印、人脸识别,一家比一家高科技。起初,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点点挣扎、磨合、融入、习惯,直至麻木。结识了一拨拨新同事、上司,有些多年后成了知心朋友,有些不久成了陌路人,从陌生到熟悉,再回归陌生。

好不容易一个月结束,发薪水日,拿到薪资条,打开薪资条时手总是忍不住要颤抖一下,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一串微薄的数字上,许久忍不住叹口气,心情迫为沉重,生活其实不易。再也没有学生时代的无忧无虑。

记得中专毕业出来实习那会被分在深圳一家电子厂,做手机液晶显示屏,我被分在显影房工作,那时17岁的我每天负责将那一筐筐曝光好的玻璃浸入药水槽内进行显影处理,经过一个药水槽、三个清水冲洗槽,最后才放入烤箱烘烤,等于一筐玻璃要提起放下至少五次,遇上比较厚的玻璃,一筐算下来至少也有30来斤,一天基本有近100筐玻璃的订单要显影处理,有时还要追加赶货,那时常常边抱着玻璃边暗自流泪。苦干了一月后,第一次打开薪资单时,映入眼帘的450元,眼泪如决堤之水,那天一个人躲在烤箱后大哭了一场。那样的场景是不会忘记的,也不容忘记。

曾在的一家工厂实施无纸化作业,职工的薪水全部去食堂外的两台电脑上查询,有一次眼看着前面一男员工输入工号,与银行后四位数后,只看了一眼,就将鼠标砸得粉碎,我吓得跳起来,我憎恨他的做法,但我却能理解他那一刻的心情,有时候付出与回报并不一定与内心相一致。

这些年,存折、银行卡办了一张又一张,邮政储蓄、东莞商业银行、中国建设银行、浦发银行……每张里面总是每月存入,取出。工作,然后生存,两相抵消,所剩无几。

决别学校,迈入工厂,意外地竟然没有逃脱一件事情——做广播体操,那时做的第七套广播体操。每天早上7点一过,生活区的大门便被潮水般的人流挤得爆满,人流从各栋宿舍内涌出来,身着各色厂服,深红、浅蓝、淡黄、草绿、米白、哑灰……不分性别、年龄、身高、体型,有些还头顶着不同颜色的帽子。

到7:30时,达到顶峰,那扇电动门被挤得水泄不通,一步之遥的电动门有时要耽搁好几分钟,那是非常不值的,边看着流逝的时间边心急如焚地挪动着脚下的步子,终于奋力挣扎着挤出大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工厂的大门奔去。7:45分前必须要到达工厂打卡。

7:45分,那个兢兢业业的广播必将准时响起广播体操的铃声。只要那个做广播体操的铃声一响,保安便毫不留情地关上大门,你只有被登记的份了,隔天的公告栏你将会榜上有名。除非恰巧老天下雨,你就烧高香吧,总算不用做广播体操了。

站在工厂的广场,立正,抬头,挺胸,“现在开始做第七套广播体操,原地踏步走……”标准的普通话,合着节奏,踏步,伸臂,转体,扭腰,跳跃,那一刹我常常恍惚,是在学校吗?

结束早操,还有一更艰巨的任务,集体围着厂区跑一圈,那时常常贪睡赶不及吃早餐,饿着肚子混在人群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差没口吐白沫,心里直痛恨谁这么缺德想出来的招。直到几年后离开那家工厂,此后再也没有听见那惊魂的铃声,伸手就做的广播体操渐渐生疏,遗忘,从此成为了记忆中的一幕。

走进车间,一天的工作才真正开始。仍清晰记得第一天上班被分到烤漆课,我被调至一楼摆放产品,一堆堆刚冲制好的产品,沾满油污,我需要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栈板上,开始下一道工序,放至药水槽中清洗过膜。那天我蹲在一堆产品中间,埋首摆放那些来不及细辨的奇形怪状的铁件,尖锐、坚硬、微凉,鼻间充斥着药水、油漆的刺鼻味道,身后是近五十台冲床震耳欲聋的响声。

11月的车间内如此闷热,我感受着汗液在背上肆意流淌。“砰、砰”似一柄快剑在竹林挥舞,尖锐、细长,出削如泥,仿佛随时担心会削断神经;“咚、咚”,似一柄红通通的钝斧被锤打,钝响、沉闷,每一声响似乎要将心脏震出;“嚓、嚓、哐、哐”似两把比武的快刀,迅捷、碰撞,闪着火花,一不小心似乎要被砍伤……那种环境下的人总是容易烦燥不安的,讲话声音不由得放大数倍,却仍微弱地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一声撕声裂肺地尖叫,划破了厂房,超越了所有的声音,瞬间惊醒了所有的人,接下来一片死寂,那天,我没有看到血肉模糊的情景,我却感受到了寂静的可怕,从未有过的可怕。直到现在仍害怕突然的安静,那种可以听到自我心跳的瞬间安静,那种安静让人莫名地恐慌,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联想到血肉模糊。

偶尔我也会幸运地被安排到组装课,安插在长长的流水线中间,一手捏着冰冷的小螺丝,一手握着电批,在流水线滑下的机箱停下的几秒中内,将小螺丝放至小孔处,开启电批,“呲呲”声后,小螺丝牢固地镶嵌在小孔内,流向下一道工序,同时一台新的又流下来,如此不断地重复。那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而那流水线滑动、停下,电批旋转的声音就像那水花跳动的声音,相比楼下冲床的声音这无疑是温煦而美好的。但一天十几个小时做下来,手常常会控制不住地颤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卓别林将纽扣当成螺丝的镜头,开始怀疑自己成了流水线上的一个部件,内心如一条濒临窒息的鱼般挣扎,翻跳。

现在,我偶尔也会拎个相机,套上静电服、帽子、靯套上车间,绕过弯弯曲曲的换靯区、更衣室,经过一道风淋室的洗礼,才抵达车间的心脏。一溜溜长长的流水线,像一条条奔腾不息地河流,沿岸站着一群正值青春、满怀梦想的男生女生,他们蛰居在流水线上,埋首绕线、插件、打螺丝、安装部件、检查……每个产品拿起,放下,数秒,再流经下一工序。偶尔的间隙,他们眼角的余光闪过,我看到他们眼神深处的茫然,彷徨,无助,还有淡漠。我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经过岁月雕琢,生活洗礼的眼神,是成熟,坚定,刚毅,不屈的。

“猪头,一群猪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怒火冲天地怒吼,一手紧握着一部对讲机,那对讲机的天线如被拉长的食指,直指着一员工的鼻尖。声音粗犷、浑厚,细长的对讲机天线被声音震得轻微地颤动,波及的还有员工那瘦弱的身子骨……风淋室突然传来吹风淋的声音,我四下回望,风淋室一人的衣服被风吹得胀鼓鼓地,我若无其事地一笑,怎么又想到他呢?

他是我的第一位上司,“猪头”是他的口头禅。他的下属无一例外地被他吼骂过“猪头”。正是这样一个管理近乎粗暴的人让我脱离了流水线。有一天,班长走到流水线旁对正埋首打螺丝的我说,去一趟办公室。

我胆战心惊地来到办公室,我害怕他突然站起来指着我吼出“猪头”。那天是我见到他以来最和善的一次,他问我在学校学得什么专业?会不会电脑?下午,我告别了流水线,学做帐务员。

在他眼皮底下做事,没被他少骂。迟交了生产报表,生产报表数据错误,物料表对不上……我常常抱着一叠被他退回来的生产报表暗自流泪。却是这样一个骂我“猪头”,让我常流泪的人,保持联系十余年。

有时QQ遇上,视频,聊天,他还是印象中那样随手叼着一支香烟,打字的间隙,递向嘴,半皱着眉头,深深地吸一口,吐出,烟雾弥漫,熟悉的脸庞若隐若现,恍如昨日。

“课长,你一点都没变。”

“老了,头发都白了。”

尽管他早已不再是课长,但我仍习惯保留着那个称呼。那个称呼与那段岁月粘连,散发着岁月的醇香。这些年,他做过中层管理,也曾独自跑去江苏昆山创业,开了一间几百号人的烤漆加工厂,但在2008年的那场金融危机中倒下,不久又回到工厂打工,现在富士康做企业高管。

每年除夕,黄昏将近,年味正浓,我都不会忘记给一个人打电话,那就是他,简短的几句祝福,却持续了许多年。近年,他常以家长的身份自居,唠叨几句,怎么还不结婚,结婚一定要记得请他喝喜酒之类。话语穿透电波,带着时间的重量,经由耳朵,送抵内心,温暖异常。

工厂,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换作其他地方,会不会是不一样的人生呢,可是人生终究是没有如果的。选择了工厂,必定带上工厂的烙印。

我常常在“砰、砰”的撞击声中醒来,楼下是工厂的食堂。每到吃饭的时间,那断断续续丢下清洗槽的不锈钢餐盘、筷子、勺子、汤碗互相撞击,激起的脆响,就像一曲命运交响曲,伴着这曲命运交响曲起床、洗漱、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不可避免地排队,比如人脸识别、就餐。最终,结束一天。

深夜,突然醒来,耳边传来不远处生产车间内机器运转的“嗡嗡”声。睁眼,暗夜里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的前方,内心不安,焦躁,恐慌。那些茫然,彷徨,无助,还有淡漠的眼神不断交替浮现。我以为那些茫然,彷徨,无助,还有淡漠已在我的生活中消散,却不曾它们从未离去,只是遭遇现实挤压,打入冷宫,遗弃于内心,埋藏,掩盖,堆积,不见天日。却会在某个深夜醒来,集体探头爬出,失控上演。很长一段时间,似染上了一场不可告人的隐疾,无法剔除。

(邝美艳,女,汉族,出生于1983年,湖南郴州人,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圆梦计划北大100”首批免费学员。自幼喜好文学,喜欢用文字诠释生活,平日多散文随笔、小说、诗歌等文体写作。多篇散文发表《山花》、《散文选刊》、《黄金时代》、《东莞文艺》、《郴州日报》等。)

【编辑:王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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