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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金枝

作者:秋女子

跪在地上擦地,楼下有人家在唱戏。

戏其实是一种很明亮的东西,它玎玲咣啷地打开了,似乎一下子就将平板而沉滞的空气开出了一个口子,那口子像一片天光样的亮起来。好像是一个阔大的门,门上垂着琉璃做的帘子。琉璃的帘子在那里清丽地清脆地眩亮地摇曳着,摇曳着,忽而又从中间纷披开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的脸是雪白的,雪样的白里又晕着霞一般的粉,霞一般的粉里还晕着新年的红石榴的红。漆黑的眼睛在那红霞里往上翘着,如同两只展翅欲飞的凤鸟一样直飞到鬓角上去。头上全都是闪闪发光的珍珠,闪光的珍珠里间着娟娟的花朵或是珠子串成的流苏。胸前也挂满了流苏,鲜黄的流苏在粉红的锦衣上颤颤地摇摆着。长长的水袖卷起来,洁白洁白地旋成了卷云的样子,遮住了半边艳丽的脸颊。她是一个娇滴滴的公主。

大唐到了代宗的时候,早已不再是人们心目中的那个大唐了。从前的大唐像一朵开过了春天也开过了夏天的大牡丹花,渐渐地沉入到了秋天的暮气里面。牡丹花还长在那里,但是它的颜色萎靡了,昔日那夸张的娇艳正在秋天的阳光下褪着色,如同陈旧的壁画一样悄然地剥落着。那种仿佛要腾空而起的勃勃的生命力也在逐日地散淡着,清明的香气飘到了萧索的暮气中,又被潇潇的西风吹得无影无踪了。辉煌的太阳落到了天边,在昏暗的江河上一点一点地下坠着。幽暗的风从河上从落日上吹来,依稀有凋败的枯叶和枯花的气味。

但即使是这样,她也依然是一个公主。不管秋天的风怎样在远方的河上远方的日上吹拂着,她依旧是大唐的公主。大唐的公主就是大唐的公主,公主就是一个公主。她生来就是一个公主,她以一个公主的形态成长着,她以一个公主的生活过着她的生活。华丽的宫殿高耸着,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富丽的花朵盛开着,精美的丝绸飘动着,雅致的香气缭绕着。一切都是那么好,一切都是那么尽如人意,一切都是在按着一个公主该有的样子进行着。日月是永恒的,日月似乎是永恒不朽的。然而她长大了起来,原来一个公主也要必不可少地长大,原来一个公主也要像这天低下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无法阻挡地长大起来。一个女孩子长大了,仿佛就要有所改变,她仿佛也隐约地模糊地感觉到了那潜伏在生命深处的裂变。她要出嫁了吗?她该嫁给谁?一个公主该嫁给谁?一个公主能嫁给谁呢?一个平凡的女子或许还可以嫁给太子或是嫁给任何的一个皇子,但是一个公主,她能嫁给谁?或许她可以嫁给一个亲王,或许她也可以嫁给一个宗室。只是那时她依然会是一个公主吗?可是她怎么能不再是一个公主呢?她不是已经是一个公主了吗?她不是永远都只是一个公主吗?命中注定了她是一个公主,她就只能是一个公主。走在繁华似锦的春天里,看着艳阳下怒放着的宫花,或许她也那样悄悄地想过她的出嫁。但她无权去选择她的出嫁,她没有权利知道她将嫁给谁?即使她是一个公主,一个秉承着高贵与威权的公主。

她终于要出嫁了。她要将给一个臣了。父皇决定让她嫁给一个臣子,她便得去嫁给一个臣子。父皇的命令有谁可违抗?父皇的命令不可阻挡。所以她只能出嫁,所以她只能嫁给一个臣子,所以她只能成为一个臣妻。可是嫁给了一个臣子?她怎么能够嫁给了一个臣子?一个公主怎么能成为一个臣子的妻呢?她不能嫁给一个臣子。或许应该说她嫁给了一个臣子为妻,她也依然是一个公主,她永远只能是一个公主。她庄严地端坐在华美的宫殿里,她从那种高高的位置上,从她公主的视角里俯视着那个成为了她的丈夫的人。她看见他很年轻,她看见他很英俊,她看见他很高大很健壮,她看见他很,可是他还是一个臣子。无论怎么样,他都还是一个臣子。他在她的足下。他永远只能在她的足下。这是上天的旨意。这是命运安排。这是神明的规定。

她命令侍女去准备宫灯,她要让鲜红的灯明亮地醒目地提醒着他,她是一个公主,而他是一个臣子。只有当红彤彤的宫灯高高地挂起到了宫门上,他才能被允许进到她的宫殿里来。她微微地眯缝起娇美的眼睛,远远地看着那鲜红的灯光打在地上,把光洁的地面照出了一种朦胧的迷幻一般的红晕来。她看见他从那红红的晕里走进来,那么谨慎那么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披着一身的红光走了进来。走进来的时候,他仿佛也还是红红的,红的就跟那降落到地面上的灯光一样。她严肃地仰着脸,她用她那骄傲的目光看着这个被鲜红的灯光涂抹起来的人,这个人是一个驸马,这个人是一个公主的丈夫,但这个人也还是一个臣。一个臣就应该有一个臣的模样,一个臣见到了公主怎能不讲礼法。他应该下跪。臣子必须向公主朝拜,这是古老的规矩,这是历来的法则。她端坐在华贵的榻上,高高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下跪,等待着他的朝拜。她是一个公主,他是一个臣子,他必须得向她跪拜。这是必须的事。她板着娇艳的脸,庄严地看着他屈膝跪到了她的脚下。她的目光倾斜下去,她又看见了他背上的红灯光,红色的灯光还在他的背上,仿佛像一层膜一样地粘着他,罩着他,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不真实的红影子一样。有一种甜美的骄傲徐徐地流过了她的心,一种满足的笑悄悄地沁出了粉红的嘴角。然后,然后他就可以起来了。起来之后他就可以被批准靠过来了。他像一个红色的影子那样慢慢地走近了,他是谁?他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臣子?红红的宫灯在雕花的窗子外面照着,那鲜红的光辉仿佛像一种细腻的水流,从密密的空空的牡丹的枝叶和花朵里渗进来。红色的水流好像一寸一寸地侵入到她的身上来,她开始迷惑她开始迷惘她开始混沌,她不再记得他是谁了?也许他并不是一个低下的臣子,也许他是另外的一个人。也许他是一个太子,一个皇子,或者竟是一个皇帝也不说不定了。窗外的宫灯还在沉寂的夜里红彤彤地亮着,一切都是这么红,一切都是这么红。这是些鲜红的夜,这是一个公主的夜。所有那些夜全都是一个公主的夜。

然而好像还是有些问题。还是有些问题阻挡在她保卫公主的长路上。他的父亲要过寿了,一个臣子的父亲要过寿了。一个公主的为臣的公公要过寿时,她该怎么办?她茫然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她在云雾一样的纱帐里面徘徊着,在镂空的牡丹花前面伫立着,她找不到答案。但又好像早已经有了答案,或许那答案本来就不需要去思考,或许那答案本来就已昭然若揭,它本来就存在在那里,就如同天本来就在上面,地本来就在下面,树本来就是高的,草本来就是低的一样。本想过府拜寿去,君拜来臣来使不得。她娇滴滴地唱着。可是为什么心中涌出了些许的不安呢?这不安犹如春天的草芽在她的心田上隐隐地顶撞着,好像将那完整的心田顶出了许多的小孔洞。是哪里出了问题吗?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呢?她旋过身去,娇滴滴地叫着侍女,她要侍女们将红灯高高地挂起,她要准备宴席。她夸张地激动地吩咐着这一切,她开始等待他回来。她有些心焦地等待着那个独自去拜寿的驸马回到她的宫里来。或许她从来也没有那样等过他,或许她从来也没有那样重视过他,或许她从来也没有那样警惕过他。或许在这样一个本来是平凡的日子里,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接见他。但是不行,她今天必须要接见他,因为总是有种莫明的不安潜伏着,似乎总是有什么莫明的焦躁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悄悄地滋长出来,犹如一种烟雾样的从四周包抄着她。难道是她错了吗?难道一个公主也可以给一个臣子的父亲下跪吗?即使他是他的父亲,他也依然是一个臣啊。而她却是一个公主,一个公主怎能屈膝于一个臣子呢?这应该是违反皇家的规矩的,这是不合古来就有的礼数的。可这个臣子却是她的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公主困惑起来。只是那困惑是短暂的模糊的,那困惑是不应该被搁置在一个公主的心上的。她是一个公主,没有人能否认她这公主的身份。没有人可以抹杀这公主的威严和尊贵。谁也不能,即使是一个公公也不行,只要他是一个臣。但是她可以给他些宽待。她娇滴滴地看着眩目的红灯高高地挂了起来,她在那红艳的光下面端坐着,等待他回来。

父皇!母后!她娇滴滴地叫喊着。她娇滴滴地哭起来。她娇滴滴地哭着说,驸马打了她,那个低下的臣子打了公主。他们的女儿被驸马打了,一个公主被一个臣子打了。她哀哀地哭泣着,她不相信那刚刚才发生了的事。那是怎么回事呢?难道那是真的?难道那是真正地发生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事吗?难道那不是一个漆黑的夜里形成的一个可怕的梦魇吗?她仿佛又从那梦魇里看见了他,那个一向都是温顺恭良的人,那个驯顺的臣子,那个在她的绣鞋和裙下跪着的人,那个只能背负着红色灯光的人,居然会,居然会像一只发狂的兽那样闯进宫来,居然就那样凶狠地暴烈地将她的宫灯打碎了。他将她的高挂着的红灯都给打碎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如花朵一样盛开在漆黑的夜里的宫灯,从高高的地方落下来,破碎着落下来,破碎着摔倒在地上,破碎着黑暗下去,就像被击毙的人那样地死去了。然后他,然后他就冲到她的面前来,他那样恶狠狠地就冲到了她的面前来,没有低头,没有下跪。他没有对着她跪下来,他居然可以不对着她朝拜。他居然可以那样挺拔坚强傲岸地站立在她的面前,而且,而且还打了她。父皇啊!母后啊!她又娇滴滴地叫起来。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事,她不能接受这奇耻大辱,她不能容忍一个公主被一个臣子打了的事实。她不能。她不能。她像一朵被风暴摧残的花,软弱地悲哀地绝望地伏倒在母后的怀里。她的天塌了,天仿佛是真的塌了下来了。她匍匐在母后的怀中,粉红的脸颊贴着母后的华丽的锦袍,那金色的锦袍上有翠绿的凤凰。她的泪水滴落在翡翠样的凤凰头上,滴在红宝石样的凤凰冠上。濡湿的眼睛关闭着,可是她分明看见她的天塌了下来,天分明在她的泪眼中塌陷了下来。那本来一直都是完整的辽阔的碧蓝的天空,那一直都是飞着洁白的云朵飞着艳丽的彩霞的天空,突然地突兀地就被打开了一条裂缝,那裂缝恍如一条狰狞的蛇爬在了她公主的天空上,然后便是飞速的扩张,然后就扩大成了一个丑陋的缺口,一个恐怖的大洞。母后啊啊啊!她从泪水里凝视那个破了的天空,似乎有锋利的冰冷的渣从那破损的地方飞落下来,一撮一撮地掉在了她的心上。于是她看见了他。她又看见了那个打碎她的天空的人,她恨他。她开始恨他。她狠狠地恨着这个打碎了她的天空的人。是他,就是那个卑微的臣子,就是他将她的天空打碎了。就是一个卑微的臣子把一个公主的美丽天空打出了一个难看的可怕的大洞。她要杀了他。她要报仇。她非报这个仇不可。她像一枝乱摇的花枝那样扑向她的父皇。父皇啊啊啊!她娇滴滴地哭叫着,把潮湿的脸俯到父皇的臂腕上。父皇的臂腕上盘着龙,那金色的臂腕上盘绕着一条金红的龙,金红的龙上有漆黑的像宝石一样的大眼睛,那大眼睛里含着冰棱一样的寒光。她的蓄积着泪水的眼睛贴住那锋刃一般的冰棱。父皇啊啊啊,你要杀了他刮了他!她娇滴滴地哭叫着。她夸张地哭诉着自己的不幸,她觉得她是陷入了一个大不幸中,这不幸像一个深深的沉沉的渊一样困住了她囚住了她禁住了她。她从来也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不幸,一个公主从来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不幸,一个公主怎么可能会遇见这样的不幸呢?她悲痛欲绝地哭泣着诉说着,越哭便越觉得自己更不幸,越说便越觉得那个臣子的恶,她要求她的皇帝父亲杀了他。她一定要让她的父皇杀了他,她一定要杀了那个胆敢打公主的臣子,她一定要杀了那个胆敢打破公主天空的罪人。

比较起来,代宗也算是一个明智的皇帝了。其实唐的重点华章几乎全在一个皇帝上,高祖李渊便是一个精明能干的皇帝,到了太宗李世民更是给唐的皇帝建立起一个高大光亮的碑石来。尽管他的儿子们似乎都不怎么出色,但是后来的武则天,还有更后来的李隆基都一贯秉承了太宗的遗风。唐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开明智慧的皇帝,才终会成为一个永远辉煌在历史岁月中的大唐。

君明之下,是臣贤。明智的代宗之下,是贤明的郭子仪。正当公主在那里哭哭啼啼地吵着嚷着要她的皇帝父亲为她杀驸马刮驸马的时候,郭子仪绑着他的儿子来请罪了。公主睁大了娇美的飞翘着的凤眼,惊讶地看着她的皇帝父亲那样亲热,愉快地接见了她的仇人,而且,而且还赦免了他的一切罪状,并且,并且还把她那昭示着标志着强调着一个公主身份的红灯制度给取消了。她娇滴滴地叫喊着,似乎是要跳起来了。她像跳脚一般地叫着她的父皇,她央求着他将她的红灯制度留下来,但是她的父皇不理她。那个一向都是宠着她惯着她,那个满身都聚积着权利的父皇,那个一向让她觉得她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公主的父皇,他不再答应她,他没有替她维护她那公主的权利,或者应该说是公主的身份。

君纲让位给了人伦。唐的皇室似乎有一种平民的倾向,也许这和他们的出身有关。据说大唐的皇室有鲜卑族的血统,这血统仿佛预示着他们可以不严格地被束缚于正统的儒家思想。太宗可以被他的大臣责骂,高宗的妻子可以站到他的头顶上,玄宗下了朝可以和他的兄弟姐妹以原始的身份相处,还可以把和他闹了别扭的贵妃送回娘家。到了代宗,一个驸马竟也可以因为家事去打他的公主妻子,就好像他们只是居住在穷街陋巷里的一对布衣夫妻。

她不再娇滴滴地喊叫了,她甚至也不再娇滴滴地哭泣了。她什么话也不说了。她沉默了。她沉默地隐没在清脆明丽的音乐声中,她感觉到失败了,一种仿佛是从来也没有过失败重重地击中了她。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不能相信这失败,她觉得她是陷入了一个悠长的不能醒过来的梦寐里了。在那个冗长的白日的梦里,她混沌着,糊涂着,分不清了方向,没有了界限,她丧失了分辨人间一切事物的能力。可是她奋力地要醒过来,她奋力地想要用一种白昼般的清醒来证明她没有失败。她没有失败,她不曾失败,她从来就不会失败,一个公主的命运里应该没有失败。这应该只是一个梦,是她在华丽的宫殿里,不小心做的一个梦。也许是在一个夏日里,也许是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她靠在绘着牡丹与雉的黑漆几边,听着雕花的窗子外面黄鹂的鸣叫,不知不觉地就朦胧睡去了。那时候,那时候她便做了这样的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一个被梦魇住了的梦。

虽说你是金枝玉叶帝王女,嫁到民间是民妻。她昏昏沉沉地听见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这样絮叨着。这声音似曾熟悉,这熟悉的声音陡然间便响亮了起来。它朗朗地响在了空气里,它朗朗地回荡在了阔大的宫庭里。它仿佛如回荡的钟声一样上升到了高远的青天上,然后又从那遥远的青天上砸下来,那么清脆,那么坚硬,那么冰凉地砸下来。砸到了头上,砸进了耳鼓里,又从耳鼓贯进了心田里。她的心碎了,她的心破了,她的心里也出现了一个洞,一个比她的天空里的洞还要大还要深的洞。但是已没有了眼泪。她觉得她已经不会哭了。她再也哭不出来了。她漠漠地看着那个在她耳边絮叨着的人,这个人是她的母后。她看见她母后身上的衣裙在颤颤地闪烁着一种金子的颜色,就好像那金子里飞舞着密密层层的小翅膀,就好象那些小金翅膀一直在飞翔,却一直也没有飞起来。翠绿的凤凰盘绕在纷纷地飞动着的小金翅膀里面,被那些小翅膀围绕着,托举着,凤也在飞翔,凤也一直都没有飞起来。嫁到民间是民妻。她的母后是这样说的。她的穿着凤袍的母后分明是这样说她的。她觉得她想哭泣,她觉得她想叫喊,可是她没有。她只是那样僵僵地伫立着,她只是那样僵僵地看着她的母后和母后身上飞着的绿凤凰。她是真的失败了吗?她是真的失败了吧?原来她早就已经失败了,原来从她出嫁的那天起,她就已经失败了。她不再是一个公主,她早就已经不再是一个公主了。有泪忽然地就落了下来,那样轻飘那样琐碎那样容易地就落了下来。落在了缀着流苏的霞披上,落在了光滑的裙角上,没有响声,没有,就好像是些被风吹着的沙,干燥地唰唰地滴漏着。嫁给了一臣,她就是一个臣妻了。做了一个臣子的妻,她就不可能再是一个公主了。但是这,这怎么可能呢?她不是从来都是一个公主吗?她不是一直都是一个公主吗?她不是永远都只是一个公主吗?她是一个大唐的公主,身上裹着云锦彩霞,头上插满了星星和月亮,那么娇艳那样璀璨那样婷婷地玉立在大唐的高耸着的台阶之上,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宏阔的宫殿,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天。浩浩的风从辽阔的远方吹来,她仿佛就随风站到了那广大高远的云天上。她踩住了潇潇地飞动着的时间,她是一个公主,一个大唐的公主。可是,可是,嫁到民间是民妻。这钟声一样的话又死灰复燃般地响了起来,它又如庞大的钟声一样从脚底下回荡上来,一下子便击中了她,一下子便击落了她。她跌落下来了。她从高高的辉煌的天上跌落了下来,她触到了坚硬的平凡的大地。她匍匐在了灰尘里,头上的凤冠滚落下去了,皎皎的珍珠像炸开的雨一样飞溅起来,然后就纷乱地摔在了尘土中。珍珠碎了。珍珠碎了。娟花碎了,流苏碎了。一切都碎了,一切全都碎了。她在那一大片破碎中匍匐着,很久很久,她又从那一片大破碎中抬起头来。她想娇滴滴地叫起来。父皇啊!母后啊!但是父皇和母后不肯出来。他们全都没有再出来。她突然发觉她是一个人了。她突然发觉她只是一个人,原来一个平凡的人就是一个人,独自的一个人,简单的一个人。原来她真的不是一个公主了,因为公主不会是一个人,公主的存在形态里似乎总是有着很多人。那么多的人,繁复的人,热闹的人,如花边一样的人,如花边一样围绕着她一个人转的人。然而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她看见他走了出来,她感觉到他正朝着她走过来。她把脸别过去,她看着一截宫墙,她直直地盯住那金色宫墙上的金色的褶皱。她知道他站到了她的身旁,她感觉到了他的气息。但是她不理他。不理他,不理他,就不理他。他顺着她的身姿转过来,他转到了她的脸前面。她飞快地将脸别到了另一边,她的眼睛看住一根朱红的柱子,那柱子上落着一道淡黄色的阳光。她笔直地盯住那粉尘一样的阳光,她不看他。不理他,就不理他。只是不理他,她就没有人再可理了。她知道她现在是只剩下了他,除了这个斩除了她的公主制度的人,除了这个终止了她的公主旅程的人,除了这个打碎了她的红灯她的天空她的世界的人之外,她便真的只是一个人了,完全的彻底的一个人了。可是不理他,还是不能理他,就是不能理他。她怎么能去理会这个生命中的仇人呢?她怎么能对一个卑微的臣子低头呢?她看见那尘粉样的阳光上现出了一个黑的大斑块,他又转过来了。他又挡在了她的面前,他又站在她的脸前面了。可还是不理他,不能理她,她的头正要掉开时,忽地撇见他的腰低下去了,他的双膝也紧跟着低下去了。她的头停顿在转弯的路上,她俯着美丽的凤眼看着这个重新跪倒在她裙下的人。没有红色的灯光,没有。并没有那能把整个黑夜都照亮了的红彤彤的灯光,但是他跪在了她的裙下。她抿住樱红的小嘴,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唢呐嘹亮地吹起来,仿佛是一种得胜的号角似的响在辽阔的空气里。琉璃的帘子放下来,打开的门缓缓地关闭着,胜利的音乐渐渐地消灭下去,戏没有了。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可是地上还是有一个公主,那个公主就在地的微光里斜坐着。斑斓的衣袖垂拂到了开着红牡丹花的黑漆几上,葱白的手指优美地抵着鬓角。雕花的窗子外面是浓艳的夏天,金黄的蝴蝶正在那永昼一般的夏天里翩翩地飞舞着。她在那金蝴蝶的梦里看见她依然是一个公主,一个永恒地屹立在大唐王朝里的不朽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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