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

常有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是我大嫂的娘家的亲兄长。正因为亲戚的原因，他在我的心里留下的印象很深。

我大哥大抵是在二十岁上结婚的，大哥长我十二岁，那么在他成婚时我也就是八岁左右的光景吧。是可以这么说，在我大哥结婚以后，常有也便就是我家的常客了，当然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便也开始走进了我的记忆。常有的名字是很有些不平常的，可以说是有那么点儿“怪”，为什么能叫作“常有”呢？老实说这名字也是有他的显明的寓意的，嫂子的娘家，素以赤贫著称，“为人父母”者唯一的愿望，恐怕就在于希望儿子能扭转乾坤，解决温饱，家里能常有柴米油盐之物耳。愿望是美好的，也是非常纯朴与原始的，这种以心愿取名字的办法，在旧社会、在没有文化的世世代代都为文盲的贫苦的农家里，尤其是在我的瘠贫的家乡一带，也算是一种较通行的法则呢。这也算得是民俗文化吧，“缺啥补啥”看来不仅是生物界的规律，也是人类最朴素的哲学思想意识。“常有”之名虽有笨拙之疑，但亦未越出常规，尽多我们也只能说其长辈当时犯有傻气，取名之时有些迂腐。常有是我们的表哥，为示亲昵起见，我们在他面前往往是略其名而尊敬地称他为表哥的，或者就是最多只在“表哥”的前面加上他的名字唤作“常有表哥”或“常有哥”，而背地里，则一律称“常有”或万不得已时于后面再加上个“表哥”二字。常有者，老实人也。在农村，“老实人”有时候也是“没用处人”的代称。这位表哥兄弟，人并不是“愚笨”透顶，成为“痴呆哑傻”之族，他只是异乎寻常的诚实，近乎于真正的“老黄牛”。他从不说笑，不言不语，极为木讷。他常年都在为乡邻“帮忙”，有一身的好力气，别人指哪打哪，只知尽力干活与劳作。人们取笑他，他好象也不能感知；人跟他开玩笑，他似乎从来都不懂啥叫玩笑。我未曾见他真正的笑过，也未曾见到过他有什么忧愁，他从来没有叹息过，也从来都没有发怒过，他只懂得埋头苦干。他每次到我们家来，总是把我们家的水缸给挑满??就是在大哥与我们分家之后也依然如此，他是很懂得亲疏与人情的，这一点深得我母亲的夸赞，我母亲常说“常有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让我们好好向他学习。他对我的母亲很尊重，对我们这些“小不点”也是同样的尊重。他正挑着水，我们间或遇到了招呼一声“常有哥你来了”，他就回敬一声“你抬水呢”或“你放学回来了”。他每一次到我们家遇到我母亲总是先说一句“姨娘你在屋呢”，算是打一声招呼。他不声不响地劳作，就我想，他对任何人都是尊重的，只要你不余外的欺负他。这也是一个知道人间晴暖的人，虽然他不讲话，虽然他常被人目为“没用处之人”。但你哪一个人对他是好是坏他依然还是分辨得很清。我现在想那好象是一种真正的“大智若愚”，他那种“缺心眼”、“乏心计”，对个人也是一种保护。

常有表哥是木讷的，然而，他的相貌却是奇特的，他长得完全象世界伟人列宁。我至今仍在想，如果让他饰演列宁，做特型演员的话，那就该是另外一种极致了。我始终想不通，一个中国人，一个普通的汉族农民，居然能拥有世界级的领袖之容，而其命运却又是那样的悲苦与凄惨，这确实是罕见的。

常有因家穷，也因他的过分本分，媳妇也不容易娶到。他有一个“懒馋”的继父，有一个“傻子”妹妹，一个不大能劳动的母亲。住房是破小的烂房，年年是“春上没啥吃”，是常年的常不有之家，绝非“常有”。然而，也许是上天有眼吧，终于有人给介绍了一个有傻气的女子成了家，可是世道黑暗，这女人却又被人给拐卖掉了，女的走时带走一个小乳婴，留下一个4岁的大女儿。他只能将头夹在双膝间痛哭。我父慈悲，曾为之“奔走”多时，政法机构未能“水落石出”，他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伴侣了。我离开家乡农村快接近20年了。去年听得大哥讲，常有鬼迷心窍而死去了。原因是，夏收季节，很忙，也很劳累，他照例每天都被人请去“帮忙”，自家的麦子却是由自己已长大的18岁的女儿在操持着，一天下午他与女儿同在麦场上忙乎着“打场”，已过了吃饭的时间，他便对女儿讲先歇一会儿回家做饭吃了再干，自己不想继续干了，女儿急着想把活干完一时生气，言：“你不吃壹路了，不打了你走、你死去”！待他的女儿一个人忙活了大半夜，把麦子收拾回家，次日早晨才有人发现，她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常有”，已在山梁上的一棵树上吊死了，身子早已僵硬。

常有的一生经历了过多的苦难。一般地讲，人们看在眼里却无有所知，许多人只是遗憾他回归自然的特殊方式，就连我的大哥也一再认为他的死是鬼神所使然。他的女儿没有任何人责怪她，但就我想她是永远都痛苦的??公正地说，这也不是她造成了自己的父亲的死亡，常有的上吊可以说是由其个人的人生经历所铸就的。他婚后，继父跑了，母亲死了，妻子被人拐卖了，妹妹也被人拐卖了。而女儿如今是有了“心眼儿”并已经长大了，他是感到生不如死才去了的。

在天堂里安息吧，常有表哥，我们为你在人世的几十年忙碌而祝福!（刘聪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