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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唠

作者:陶钧文思

数十年来把自己困在一处大院里,似乎忘记了季节的变化,年复一年,在匆匆忙忙中随着寒暑的交替迎送着日出与日。直到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才发现院子外面的人,活得才叫乐呵,那份洒脱和厚朴,那份纯原与天真,才是人生更精彩的地方。

那是个精彩的夏天,那一年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的快,也特别的顺溜,没有一件添堵的或是烦心的事情影响我的情绪,虽然日子还是一样的日子,事情还是一样的事情。但在我感觉和知觉中,却是不一样的。这个不一样是受到一群农民工的影响,这群农民工的话,是真实的,不虚妄的,在安宁平静中储存着博大的能量,一个个就是高明的心里医生,于不知觉中医好了我虚旺多年的心火。

---------------------------------题记

上海去西安的列车上,四个农民工在玩斗地主,手上斗着,嘴里也斗着,抬杠磨牙自然是不可省略的,仿佛喝小米粥须得来一大块臭豆腐,吃凉面须得来一小盅芥末油一般:

------听说在英国,就是前两天,一架飞机被一只很厉害的小麻雀给撞了个大洞。

拉倒吧,谁信呀?又不是纸糊的风筝,哪里找这样的铁头麻雀儿-----

报纸上说的,还有图像儿------正儿八经的。

还正儿八经的?撞风筝我都不信的,你让英国那麻雀来把我的脑袋上撞个血窟窿来,我就信一回。

先前说话的主儿,似乎也在怀疑自己理亏,便闭了嘴,勾下头闭上眼,消停了一会儿,又闲不住嘴巴。

------自打吴老二从脚手架上滚下来摔伤了腿脚儿后,在家里养起了画眉,听说发了大财儿。

吴老二发财了?------哦,那也是应该的。

听说他养的那画眉,讨人喜,还会算数学题。

是的呢,听说那些个鹦鹉、画眉、八哥都是伶牙俐齿的,还会说英语,还会调戏美女------

唔,这下安逸了,再也不用背井离乡了,出去打工受罪哩,摔伤了腿脚,反倒是一件好事儿,老天爷照应着呢-------

照应啥子哩,刘大脸照应着才是,现在正躺床上,那腿里的钢板,被人家给踹弯了。

谁个呀,踹他残疾人?缺德不?

这番缺德的是吴老二自己,你不知道的,那些养画眉的人也有不地道的地方,为了多卖几个好钱,教得鸟儿满嘴脏话儿。这也是大本事,连鸟儿都学会了耍流氓。------那天有个女人来买他的画眉,没有谈拢价格,心里自然是不乐呵的呀,刚要离开去,那倒霉的画眉也许本来就看那胖女人不顺眼儿,张开翅膀飞上架子,便开口调戏一番,说,美女,来,爷亲一个,那女人因为是吴老二占便宜,回头剜他一眼,那画眉赶紧地收了翅膀不吱声,站在架子上装睡觉,还偷偷地斜着眼睛瞥了一下子,等到胖女人要离去时候,那画眉又睁开眼,掉过头来,哈哈冷笑两个,幸灾乐祸地伸长脖子,抖开浑身羽翼,,学着吴老二的公鸭嗓子,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像京剧念白一般直奔主题:美女,来,爷亲一个-------,那女人气得一把推过去,吴老二瘸着腿,踉踉跄跄地满腿裆的腿儿也忙不过来,横斜着一路凌波微步就跌坐到水桶里,灌满了一裤裆的水,拖累得爬不起来,那女人虎背熊腰浑身疙瘩肉,像日本的柔道冠军,可怜吴老二瘦得麻杆似的,被人家打水桶里拎出来踹上一脚,就这么随便一踹,刚好踹在伤腿上,听说把腿里面固定钢板的螺丝钉都踹得刺出来了。

后来呢?

后来儿,那女人才弄明白是画眉在捣鬼,抱着吴老二奔医院跑,还拨打了一二零急救车------。也幸得那女人是房产大佬刘大脸的当家大老婆,所以说,吴老二这几天比刘大脸他妈还大脸,那个刘大脸亲自开着宝马去医院送饭。

硪------,这可苦了吴老二-------

------今后的春晚,我再也不看了,越来越没劲儿,还不如看一场咱乡下的杂台班子吹鼓手。

对呀,前几天吧,刘庄死了个九十岁的老汉,主家办的是喜丧,请了好几班的吹鼓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那才叫热闹儿-----------

是的,是的,说的忒对眼儿,针毛儿不差的准确。

邻座两个带着近视眼镜的人皱眉嘀咕:这四个圣人,怎么像大哲学家庄子,一会儿鲲鹏、一会儿野马,一会儿渔父,天一句地一句的没个准儿------

列车停商丘站台时,四个人都停了议论,瞪大眼睛往外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更精彩的主题,不一会儿,终于捕捉到了一位:你看那位好汉,就是那个穿短袖衬衫的,光脑袋上似乎还抹了一层油------

额头贴黑膏药的那个?

别说了,他上来了,听了还会生气的。

那人进了车厢,走过来,起初还以为他穿着裙子,走几步,才明白确实是有开衩,穿的是少有的、超肥大的裤衩。一杆螺纹钢打造的粗撬杠当做扁担横在肩上,两头各系挑一个编织袋。一手扶着右肩上的铁扁担,手腕上挂一编织袋,那编织袋鼓囊囊的,几处尖利的铁器刺出外面。

在走道上旁若无人地走着,从来不需要避让,人们都争先恐后地给他让路,看诚恐诚惶的表情,都是怕被编织袋里的铁器刺着,人们在躲闪中保持着安全距离。

那人嘴里衔着车票,黏在下唇上,一路走来,磕磕碰碰兼吆吆喝喝,操商丘方言,喊:69号,69号,69号哎------在哪里呀,谁个占了我的69号呀?

四人嬉笑:这爷,讲究!

有人即兴做打油诗:光头!牛!灯泡上抹油,葫芦烤瓷釉,一轮圆月照九州------

这趟火车不是他的专列吧?好像我们都是碍事的绊脚石儿,得逗弄他一番。

有人伸长脖子送话过去:喂,那哥儿,你喊啥哩?我好像认识你------

商丘人见有人搭理他,便裂开大嘴先是一乐,应道:喊了这么长的时间,打雷似的,全车厢的人都听明白了,就你哥儿一个人装着没有听见,耳朵里塞上驴毛了啥?喊的是69号,咦------,你怎么认识俺的哩?

你呀,一看就亲切,很像是我在北京大学读博士时候的同学------

拉倒吧,初中还没完就上工地跟我家七叔学泥瓦工的,嘿嘿,你哥儿没有眼光哩,紧跟着提高喉咙喊:69号哎,在哪儿哩------

那调皮的哥儿想了想,又递话过来:耳朵里塞的不是驴毛儿------,你莫要喊,待我看看我的座位是不是69号,是69号了,我就让你,不是69号了,你莫要来抢,把不是自己的东西说成是自己的东西,就是不诚实,我这里呀,有6有9,好像是与你刚才喊的那个,有点儿像,你等着,待我看看给你回话-------埋下头,躲在靠背下捂着嘴嗤嗤地笑。

那商丘人信以为真,赶紧应道:哦,那啥,哥儿你好生看看,使劲看看,大概是差不多的了------擦汗等着。

那人又探出脑袋,冲这边摆手,喊话过来:不是的,是96号,刚才是躺着看的,颠倒了上下,6和9咋就这样想象哩?

商丘人咧开厚厚的嘴唇,哈哈一笑:原来哥儿在闹玩意儿哩,俺不理睬你了------继续喊着,找下去。

隔着两排,找到了69号座位,才松了口气,抹一把汗水摔到走道上,放下担子,抽了铁扁担,后面的中年妇女赶紧地后退向后仰脸,那根铁扁担划弧线掠过,把她那凌乱的刘海梳理成整齐状,吓得捂住心口,又后退几步。商丘人回头:大姐儿莫害怕,咱心里有分寸儿,不会碰到你的------

商丘人拄着铁扁担,弯腰放下手中的编织袋,当啷一声,听得响声,便知里面大约都是铁器家伙。当啷声音刚过,紧接着哎呦呦-------传来惊叫,低头一看,编织袋刚好压在对面那位打盹的哥儿脚上,疼得那人站起来,一个劲地甩脚,甩脚的时候,嘴里也不闲着,蟒蛇吐信式的倒吸凉气,一张苦瓜脸五官离位,提起那条腿,双手抱着脚,做金鸡独立状跳跃着原地转圈圈。

人们躲让着,怕被支出来的膝盖捣着。那商丘哥们盯着,仿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紧盯着看,嘻嘻一乐,似乎很满意似的,见不跳了,也不吐信了,才笑嘻嘻地:看你这一套动作,跳大神似的,咱心里有分寸儿,你干嘛要嘘得我一身的汗?白白地吓出俺一身的汗水儿------

那打盹的哥们也是很优秀的主儿、本来是张开大嘴巴,睡得昏沉沉的,歪头靠着左臂,右手还扶着左腕,构成一个稳定的杆件结构做支持,如雷贯耳的鼾声不逊于火车轧过铁轨的轰鸣声,流满下巴的口水还呈线丝状下垂着。大约是怕被吵醒,事先就未雨绸缪做好些防范,耳朵眼子里塞满了卫生纸,堵得严实的,睡梦中还会偶尔笑几声,大约是梦见什么好的东东,似乎正在享受着无边的福乐,没有想到突然被弄醒过来,自然是十二分的不高兴,一把揪住商丘人的衣服,操四川口音兼容普通话走势:你莫要摇舌头胡扯浑仙儿唻------眼睛瞪得一如乒乓球儿状,仔细一看,见商丘人铁塔似的个子,才知道,这衣服揪得有点儿冒失,想松手,又有些不甘心,见众人都看着,一副骑虎难下的样子,最后,还是硬着口气嚷嚷:你身上的汗先前就有的。今儿压伤了脚,你倒是要怎么说噻?

那几个斗地主的农民工鼓动着:乖乖,不得了,压得好惨哦,疼死人了哟,塌陷了脚弓,不能当兵了,须得司法鉴定,准是二级残废,还不给哥儿们操练起全武行来?南拳北腿太极拳正好伺候着才是管用儿。

商丘人依旧笑嘻嘻的,冲那几个好人儿抱怨道:哥儿起哄啥哩,咱惹了麻烦,得帮着保护俺,给俺兜点事儿才是,人家压了脚,正疼着哩,你这一闹腾,叫俺咋收场嘛,你们呀,啥人哩-------

为照顾四川人听懂,商丘方言又改造做普通话:原来你是装着打盹睡觉的,骗得俺真的以为你是睡觉打盹的,要不,怎么么知道俺这一身的汗水先前就有的唻?你一定在睡觉时候睁开了眼睛偷窥俺了------

四川人更是来了气焰:装着打盹睡觉就应该砸脚哈?这个是那条国法上写的唻?------这一条龙车厢长长的几十节,哪里没有睡觉的人唻,你干嘛不去砸他们的脚哈?

有人插话进来:可不是吗,那些当官的脚你不去砸一下,偏偏来砸我们小老百姓弱势群体的脚-------

围观的人都跟着笑,紧张的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

商丘人跟着笑:哎呦,哥儿这火气,太旺旺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呀,要不,你就反过来砸俺一下不就是扯平了嘛------

那四川人说:不行,就是公安部、中央军委来说情也是不行------

那商丘人见四川人还是气呼呼的样子,让众人散开:火气正旺着哩,你们莫参合,没什么大事儿,这哥儿受了别人的气,对着俺来了,反正逮到谁就谁,撒气完了,就没事儿了,哥儿,你泄些火,看你这个派头,像个领导,莫与我们打工的粗人计较------。

四川人不吭声,有人插话:你这哥儿还不知道人家为啥生气哩,这哥儿正在睡梦中打四川麻将,刚要胡牌,却被你闹醒来,能不生气吗?

商丘人嘿嘿一乐,低下头扯扯四川人的衣袖:哦,原来是假生气的------吓我一身的冷汗儿,至于吗?------莫要生气儿,出门在外,不容易哩,要和谐才好,大家都是这样气势汹汹、斗鸡似的瞪着眼睛,能成吗?你这样的火脾气,是不中的哩,你呀,一看就知道不是常出门的人,没见过世面,才这样小气,遇点儿小事就顺不过来,要是遇上大事儿,还不把自个儿气翻,你想想呀,中国这么大,哪天没有撞肩膀踩脚趾的事儿,大家都这样计较,还谈什么和谐社会主义的唻?不是兄弟埋汰你,你等一下,等俺忙完了,要好好与你谈谈心,很多的道理须得说一说,俺批评你,是出于公平,俺们没有仇,所以,你就要不能不服气,你须得像俺这样,粗糙点儿自然就大度了,眼界自然就开了------说完,脱下鞋子,光脚上了座位,招呼道:帮俺把东西放上去呀。

那位四川人倒也是听话的主儿,站起来,踮着脚把两只大口袋送上行李架。

还有那炒瓢也放上去商丘人补充一句。

四川人点点头说:要得,递上炒锅和脸盆。

放完了行李,那位商丘哥们两手抱着光脚底板搓了几下,拍拍干净后插进鞋里,又拍拍手,放裤子上擦拭几个来回,放眼前看看,大约是干净了,才坐下来对四川的哥儿笑笑:哥儿,你听俺说,这天下最不容易的,也就是我们这些跑工地的农民工了,下次遇上了,切莫相互为难儿------,兄弟,这话儿说来就长了些,你听我讲,要是哪里说错了路数,你批评------

咱的那个工地名字叫中湾府邸,老板特好,开发的房子卖得也特顺利,老板经常请我们吃肉喝酒,宿舍呢,东西向两排对门分布,南排住你们四川人,北排住俺们河南人,相处得很乐呵的呀------,四川的农民工,在俺们那个工地,没讲究的,就是大方到很粗糙的地步才是正好儿,我们老板呢,虽说没有戴近视眼镜,确实也是个有知识的主儿,说四川的兄弟嘛,虽然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干出的活儿确实有模有样。------去年俺打深圳回来,也是坐火车的,一个行李箱掉下来,砸得俺头破血流的,那位年轻的上海小阿拉要报警,我说你砸了俺,俺都不报警,你凭啥报警的呀?旁边的人说了,这不是怕你讹人嘛,俺说,把俺当成啥人哩?又不是故意的,你有啥怕的?那个小阿拉拿出这么厚的一沓钱往俺兜里塞,俺能收吗?俺就不是那样的人!大伙儿都看着哩,俺可是一张也没有收。说完,拖出塞在座椅下的编织袋,摸出两瓶啤酒,一瓶是没有开封口的,另一瓶剩下一大半,瓶口塞上木头塞子,塞子削得很是精细,小人头削刻得有眉有眼的,还裂开嘴儿呈大笑状。

那商丘人收拾一下小台桌,又掏出一包花生米,一包切好的猪头肉,两个咸鸭蛋,两块拇指厚巴掌大的豆腐干,一包鸡脚,鸡脚一排摆开,做道场似的,好像很上些讲究。把那瓶未开口的啤酒推给四川那位。说:哥儿辛苦,刚才不好意思,这回儿,喝几口,压压惊。

有人指着小人头的木塞子:你瞅瞅,西洋人才喝得起来的人头马啤酒------

那打盹的四川哥儿被人家一番宏论镇住了气势,又见送上啤酒,自然是惭愧,连忙假装推辞。

商丘人道:莫谦虚儿,哥儿莫要教俺脸红,砸了脚,就当赔个错儿,再说了,俺们都是跑长腿的人,都是给那些个土豪劣绅黑心老板家干活的劳苦大众,是一个战壕里的,是阶级兄弟,天下穷人一家亲,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一联合起来了,还分什么你的俺的?大家的才是。喝几口老酒有啥讲究的?可惜啤酒不是酒,喝不出什么大滋味儿,只好将就一下。

商丘人张开大嘴,咯嘣一声,咬掉铁盖子,用手擦擦瓶口,递过去。那位四川人也收了矜持,大方地接过来,握在手中,那大方中终究有些不好意思的成份。

商丘人反复咬着嘴里的啤酒瓶盖,咬得平平的,又咬得叠在一起,成一个半圆形,吐出。拔开半瓶啤酒的木头塞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莫笑话俺,刚才想扔掉的,又觉得可惜,就削了个塞子堵得严实实的,怕啤酒里面的啤跑掉了。说着,封上塞子,倒过酒瓶,晃动几下,见气泡翻滚,下了个准确的判断,说一个也没有跑,都在里面。

放下酒瓶,商丘人又补充道:能跟俺喝几口,可见你没有真的小看俺,你呢,莫要从半瓶啤酒上看俺的小气,你须得知道小窟窿里爬出来的却是个大蛤蟆。

四川人刺啦一笑:倒是话多,像个话唠。

商丘人跟着笑:是不?这就对了------,至于话唠嘛,就是像对了的了,去年秋天,也是个四川人,与我一道坐火车上,从苏州讲到南京,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讲到睡着了的,他睡觉了,也不告诉我,害得我还在讲--------。

四川人笑:话唠------,你才是少有的话唠--------

鸡脚上的指甲似乎有损食欲,或是有损观瞻,商丘人倒转过铺在底下的半张商丘日报,让指甲朝外,拖移至台桌边缘,问:鸡爪子,你吃不?

四川人摇头:不喜欢,我们寨子里杀鸡,鸡爪子都是不要的,斩下来扔给狗吃去------

商丘人笑,低头张嘴,从一头向另一头挨个儿咬过去,咬完了,吐出满嘴的鸡指甲。

酒瓶颈部一碰,咣的一声响过,接着咕噜咕噜几声,喝了几大口进肚子。

商丘人拿起一枚咸鸭蛋,对着自己额头敲了两下,敲碎了蛋壳,扒开一个洞口,递给四川人,又用同样的方式,敲碎了另一只,淌出来蛋黄的油,染了手指,放嘴里吮吸一下,又吐出,不好意思地说:忘记了去洗手了,你先吃着,多吃点儿,刚出门的时候老婆让带上的,还热乎着呢。

哦------,在广州的时候,人家都说河南是个穷地方,我就不相信,你看你,过的是旧社会大地主家的日子,喝个啤酒须得五个菜,有了猪头肉就够了,还要带这么多的豆腐干、花生米、鸡脚,咸鸭蛋,太阔绰了,重复又多余,就好比这个夏天,女人家穿裙子一样,穿了裙子就不需要穿裤子一样。

拉倒吧,要穿的-------俺们河南省与你们四川省不一样,都是穿上点儿的,你莫要扯这些没有用的------,吃,多吃些,大老远的从四川出来,干的是啥活儿唻?

还能干啥子哟,说出了,不好意思噻,怕被人家听了丢你的脸儿,咱们这一类的人儿,没什么文凭,干啥还不是一个样儿呀,反正都是干,咱啥都得干,也就啥都能干,带上身份证,到处流窜,找活儿,找到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找不到活儿,也得干活儿,总得混口热饭儿吃下肚,不能饿死自个儿,这回儿干的是老本行,给人家造窑------

新闻联播说你们四川是全国最大的劳务大省,与俺们河南是一样一样的,哪里有四川人,哪里就有河南人。

对头哦,这不是吗,遇上了噻------

啥啥?刚才你说啥哩?------到处流窜、还要造谣,那公安派出所------

瓜娃子才造谣哦,我说的是造窑,不是造谣,窑子,窑洞,你晓得噻?今儿就是会合在西安的几个老乡,去宁夏造窑子,那里的有钱人要筑窑洞盘烟囱,几个老乡都是家传的造窑子能手,听说,那里的有钱人,大方得不得了,干完就给钱,从不赖账胡扯蛋儿,吃的也是很好,吃的是猪肉炖豆腐粉条,喝的是紫菜鸡蛋汤还有大把的虾皮儿在里面,中午还添一个牛百叶炒肚肺,喝几盅大曲酒。这不是小公鸡跳进米斗里去了吗---------,这回儿要干上一两年的,老婆都带出来了------,你看,合同都写好了。这个可是证据,是不能丢失的。要是丢失了,人家不给钱,就是公安部和中央军委都没得办法给你讲情的------

哦,明白了,原来是干造窑洞的活儿,不是干说瞎话儿的活儿。要是遇上耍赖不给钱的,咋办?

凭啥不给钱儿?不给钱,狗日的,我去人民政府告他不讲理的日本鬼子,告他占我田地,霸我房屋一样的理直气壮。

还是你们窑哥儿舒坦,过的是惬意的日子,带上媳妇儿,一起干活,也有个伴儿,和俺们干模板工的模哥,粉刷涂料的粉妹儿一样,都是带上的,娘们儿放家里,确实是不放心儿,带着踏实------

对头哦,带上还能做帮手用,窑子里面的活儿喃,都是体力活,男人家才是干得,女人家干不得,一天得砌至少多少方的砖头,累人哩。女人家儿,跟着爷们后面,和砂浆,抹灰缝,也是不闲着。哪里跟你们河南人那样,把婆娘藏在屋里,舍不得婆娘干活。

可不是吗,俺河南省确实有那么一两个没有出息的主儿,喝两碗酒才敢打老婆的人儿,结果却被老婆捶了一顿------

几个闲转悠的主儿,见这边热闹,便过来:呦呵,刚才还闹腾着要打人,转眼间这就喝上了?

商丘人笑:闹着玩哩------,哥儿来咕一口尝尝,去拿个茶缸来,俺给你倒上,家里酿的------提出一扁方形塑料桶,拧开盖子等着。

那几个忙着摆手:不喝了,怕醉,你刚才说的那个上海的小赤佬砸了你,你真的没有要人家的钱?

那还能有假吗?后来下了车,到家门前还觉得眼前金苍蝇乱飞,耳朵眼子里老是响,蛐蛐儿在里面叫了将近一个月------

哦,砸成脑震荡了------,你们喝,继续喝,我们看着,不打扰就是了,这车坐的屁股痛,咱过来聊几句-------

四川人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商丘人敲敲桌子:喝呀,一瓶啤酒,三五口就倒进肚子了,磨叽啥哩,看你文静的,像个读书的烂秀才,快些喝光,再来一碗白酒,在俺工地上,啤酒打底白酒盖面,喝七瓶啤酒不许上厕所小便,这是规矩------

来唠嗑的哥儿笑:莫要急嘛,听说河南和山东人是喝硬白酒的,上海和浙江人是喝软黄酒的,四川人呢,那叫软硬不吃,是喝娃哈哈的------

大家都跟着笑,商丘人咧着大嘴跟着笑:哥儿真逗哩,俺换白酒,省得受埋汰------两人一扬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这就对了,酒嘛,不能乱喝,须得喝出个道理,就得像这哥儿,喝出豪气和胆气才是,当年武松喝了十八碗,还打死一只老虎------

可不是吗,你看这河南的哥儿,一看就是喝酒的汉子,短腿上套裙式大裤衩,挺着大肚子,上下一样粗,浑圆的身子骨,要是眼头不好的人一看,活像眼前的是立着一只大酒瓶子,生来就是装酒的容器。

拉倒吧,尽是说些没用的------商丘人嘻嘻笑着,提起塑料桶给四川人倒酒,四川人用大拇指在啤酒瓶肩头上部画一横杠,指甲准确地掐着那位置,说就倒到这里,不敢多喝了,怕醉酒了话多--------

大伙儿都笑:再多就溢出瓶口了------

两只啤酒瓶里装满了白酒,几个看热闹的主儿相互看看,仿佛是看赌钱的,不怕庄家下天大赌注,一个个挤眼弄眉,耸肩搓耳,在等着看好戏儿,一个劲地催促着:喝吧,快些喝酒呀,------听说四川酒文化比河南酒文化还要早得多年,好比是先有都江堰,后有红旗渠一样。

商丘人嘿嘿一乐:-----你们文化人呀,嘘的就是离谱,俺们咪两口小酒,与什么文化儿没得一毛钱的干系,都江堰红旗渠更是扯不上根儿连不上梢儿-------

-------对头哦-------喝噻------

碰一下酒瓶,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

那些不怀好意的主儿装做好人样,赶忙阻挡着:慢来儿,这不能像刚才那样喝啤酒,喝醉了话多--------

四川人点点头:也是哦,喝错了噻------

你这里是喝对了,我们看出来,你是酒场中的厉害角色,是老法师、老杆子,老炮儿,海量的主儿,商丘的那位大哥就是喝错了,你看,他又淌汗了------

商丘人还是憨厚一笑。

这大哥老是淌汗,一上火车淌着汗走过来的,喝酒还是淌汗,身体儿虚了------

商丘人憨厚地嘿嘿一乐。

那好人儿见商丘人嘿嘿傻笑,不回答,便帮着回答:大哥是在家呆的时间久了,能不肾虚吗?今儿又砸了这哥儿的三寸金莲,能不心虚吗?对不对呀?

商丘人点头,笑:讲到现在哩,这下就是说对了,针毛儿不差,对得妥妥的------

咱一看就知道你商丘的哥儿是个好人,你呀,是个有福的人,要是在古时候哩,一定是西门庆似的大大的财主。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个光头,连眉毛都是光的,莫不是该长毛的地方都是这样光光的?------

这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唻?俺也是不愿意光头的唻,本来嘛,俺是在苏州工地上,这不是收麦子吗,俺老婆又种了俺五叔家和七叔家的地,家里没有劳力,怕老婆忙不完嘛,农忙时间,哪里去雇人呀,就回来帮几天,那天中午,邓老驴家孙子玩打火机,打谷场上着了火,新收的小麦烧得香喷喷的,啪啪地炸,俺拿草叉冲上去,叉开麦草救火儿,火灭了,烧得俺满头满脑的伤,烧得头发,眉毛卷曲着,像个外国人似的,再慢些儿就烤成了脆皮烧鸡,俺这不是剃头铺子刮的,是医生刮的,医生还吓唬俺,要是不关进无菌室里,细菌就把俺给吃了,俺就是不信,这么大的人儿,还能让小得看不见的细菌给吃了?关了两天,俺能不着急吗?就嚷着出来了,不过呢,你不要不满意俺,现在还算是耐看些的,要是当初儿,更是见不得人,老婆叫在家养好了再出来,可是工地上缺人手,浇筑混凝土承台,没有一个好手执掌振动棒那是不行的。老板催促了好几回儿,都说了好多难听话儿了,差点儿骂人了,还能不去吗,没有吃完的药,俺带上了,俺上半年没有落下几个钱,下半年要是耽误,就没法子给老婆孩子说交代了。再说了,男人家闯天下,哪有不带些伤痕迹的呀,可惜这是夏天,没法戴帽遮挡,只好光着头出来讨人嫌啥------

哦------,头发这玩意儿,就如同割韭菜,很快就生产出新的来了-------

几个好人儿见商丘人诚实,聊起来费力气,便转向四川人,递上一颗烟,掏出打火机给点上:喝酒呀,莫闲着,我那里还有一只咸水鸭,我给你拿来-----

那哪行呢?要不得哦------,四川人回绝。

那有什么要不得的唻?把茶缸也拿来,满上,喝酒要的就是人多些的,热闹嘛------,商丘人笑嘻嘻地。

一个好人儿递上咸水鸭,就是拒绝喝酒,商丘人掂量一下咸水鸭,说:约莫有三斤半左右吧,还真空包装的哩------,前年,我从德州火车站买一扒鸡,回家后打开包装盒子,竟然装的是一只好大的破棉鞋-------

把包装一角放嘴里咬一缺口,一把撕开,那两个好人儿索性好人做到底,用瑞士军刀切成一块一块的:喝酒呀,喝吧,吃吧,这夏天里,吃不完就馊味了------,你们呀,难得的真人。那些个老板们,嗜好和欲望太深,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浅,自然就没有你们过得活络。

河南人一拍大腿:哎呦,这话儿倒是与我想的一样一样的,我心里有分寸儿、就是说不出来,你呀,说了这么多,只这一句话是值些大钱的。

另一个好人儿靠过来笑嘻嘻地搭讪:我在东莞的时候,听说四川人不老实,老是欺负老实的河南人------

哪里的事情哦,四川人才是老实人儿,河南人脑子聪慧,点之多,------据说儿,连鬼都搞不过他们,咱不胡扯蛋蛋放海炮儿,说的是有根有襻儿的哦,就是他们南阳人,叫宋定伯的,遇见鬼,问你是谁呀,鬼说是鬼,你是谁呀,我也是鬼,与鬼都可以盘起了家常话儿套近乎,还能让鬼背着他去赶集,当然说的都是鬼话。最后把鬼哄到宛县市场上卖了一千五百块钱-------俺说这个是有些远了,咱说眼前的,咱工地上有个叫三门峡的兄弟,一到阴天睡觉前就惹麻烦,骂人,逮到谁就骂谁,人家打他,他就钻进被子里蒙住头拼命地骂,挨骂的人儿便是一通老拳擂死猪般地猛捶,有时候不解恨儿,顺手提了瓦刀,劈、砍、拍、切,打人的人儿呢,忙完了这事儿,出了气,却累的精疲力竭、气喘如牛,那哥儿这才懒洋洋地爬出被窝,一副笑容灿烂的眉眼,说浑身通泰,好比是花钱弄了个泰式按摩,大伙儿仔细想想才知道上当,原来人家患的是风湿肩周炎,阴天酸痛,须得敲打敲打的。

河南人连忙摆手跟着客套,谦逊几句:哪有那样的大本事儿,你这个花轿抬得咱河南人笑眯眯的乐呵呵的,浑身舒坦儿通泰,哥儿须得小心喽,待会儿我也把你背到宛县-----

你呀,要是有这个能耐儿,还用扛着行李去打工?早就穿一身海澜之家的西装皮鞋,办公司开宝马养一大波的小老婆-------,那时候儿,一个个争风吃醋的,你就热闹得想去上吊了------

热闹啥哩,拉倒吧,说的多玄乎------咱知道什么是享福什么是遭罪------哥儿这是不把我往好地方带领哩。

喝到将近瓶底子的时候,见两个人开始话多了,大约是到了火候,可以提问题了,便问:商丘的哥儿,你们河南人在外面打工,听说都要泡上一个临时老婆,谁要是没有泡上,就会受人鄙视,连老乡都看不起他,你泡了几个临时老婆呀?都是哪里人呀?

哪有那事儿,瞎说的唻,去年儿,庄上人瞎说,俺家媳妇问俺,那怀疑的眼睛,看得俺心中发毛------

心虚了不是?还要发毛,这一发毛不就是来事了嘛,就等于是承认了嘛------,你呀,没什么其他方面的大毛病,你的缺点就是太诚实,被人家一眼就能看到底儿------

哪里是发毛呀,俺才不心虚哩,------不过,开始儿,是有这个想法,后来一咬牙,拉倒吧,媳妇在家守着,给你养老养小,你再理拔那些鬼事儿,理亏哩-------

后来儿,你又仔细想想,是不是又后悔了,又重新惹了这个麻烦?

莫有!------那回儿,媳妇送俺去东莞,在村头儿,搂着俺的膀子,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俺莫要跟赵庄那些不要脸的一起胡闹,俺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俺一直没有胡闹。是那个长沙的女工友主动找俺的,后来呢,她就辞职不干回湖南老家了。

哦,可惜了,被人家甩了,好不容易刚泡上一个,又跑了,她是跟哪个私奔了吧------

跑啥哩,是辞工回家的,后来儿,就没有了音信--------

哦----这样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哥儿是个喜新厌旧的潮人,后来一定是又续了一个,她漂亮吧?哪里人呀?

拉倒吧,说好了不惹那个麻烦的嘛------

那不是就没有了乐呵吗?不怕老乡说你?------还是胆小的缘故,没有就没有吧,没有了----,你就歇着吧,你呀,就这么一点儿出息,没有这四川哥儿清爽、直溜-------

转向四川人:你与他不一样,是个有故事的主儿,你呀,一看就知道是有些大本事的,可以做教练师傅,你的临时老婆一定是有的了,还不只是一两个,三个?五个?十个八个?

嘿嘿-----,有倒是有几个,这走南闯北的这么多年,今儿在深圳,明儿在虎门,后天儿,又到了苏州,处上新的,便是忘了旧的,就好比是骑自行车一样,走路儿搭搭脚而已,要不怎么叫临时的呢?------你们念过大学的人,也走南闯北的,也有几个老相好的吧?

我们哪里有你们会享受呀------,也没有你们懂得套路行情,咱们虽然不专业,但也不闲着,也就处了二十几个吧------

嘻嘻------这读书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书里面到处都写着规矩,所以呢,我说书读得多了,满脑子规矩方圆,十足的书呆子,你们敢吗?

哪个敢哈?可是,不敢也不行,都是被逼的嘛,不学习你们这些打工的哥儿,就跟不上时代的潮流。我呢,要说处了一、两个,怕你看不起我们,说三、五个吧,怕你们怀疑,说更多了吧,你们又是不相信,你看我们应该处几个老相好的才是正好呢?

一个不要才是正好!

嗨------,你们就可以,我们就不可以,凭什么呀?

还说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呀?要是什么事儿都可以让大家知道凭什么,这日子就过到了尽头-------,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也是哄你开心的,你想呀,我天天忙着捞钱,家里那么多的娃要养活,我哪里来钱去搞什么临时老婆噻?-------除非倒过来贴补给我钱,否则就是免谈,再说了,咱这一身的唐僧肉,要是哪个妖怪狐狸精都可以随便吃上一口,那就是不值钱的骚猪八戒肉了。

你说的很好,喝酒,喝光了咱好好唠唠嗑,你呀,能说出这样的话,大学问哩!

可不是吗?学问不大,还是有点儿的------,这些东东,都是书本里找不到的。大学问嘛,都是书本上写不得的。

今儿,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接下来你得给我们多讲讲你们四川的事儿,天上九头鸟,地上四川佬,四川人都是话唠儿,我看你倒不是,上车就睡觉,还用卫生纸塞耳朵,不搭理人,这叫贵人少语------

针毛儿不差的准确哦,你要我讲嘛,这话儿就长了,我要是不讲喃,又对不起你这个咸水鸭子------

那个好人儿赶紧打断:哎哎------,分开了说,我可不是鸭子,我们也在广州呆过,知道什么叫咸水鸭子------莫要抬举我们------

四川人坏笑:老实地讲哈,我就是不顺眼那些个摇舌头扯浑仙的老鸹嘴,无论遇见个熟人生人,就拉着不让人家离开,缠着要唠嗑,坐烂了板板凳子,也唠不完家常呱话儿-------

是的,你们四川嘛,地处祖国的边陲,古时候呢,是蛮夷之地,缺少教化,好不容易学会几句汉语,好比是现在会几句商务英语一样,就到处卖弄,逢人就讲,自然就讲成了话唠。商丘的哥儿,就是不一样的了,你们河南呢,是我们华夏族的中心,是中原,河南话就是标准的国语,相当于北京的普通话。所以说,你们河南是好地方,是大汉文化的发祥地------

商丘人喜得摸着肚皮,一串儿嘿嘿嬉笑,笑罢,便是换上另一番脸色,一本正经地纠正:你说的不错,但我仔细想想,你说的还是错了,河南既然是我们华夏族的中心,就不能说成是你们的,应该说成是我们共同的河南。

还是你哥儿讲究,说得对,你哥儿给我们讲讲你们河南的风土人情,就讲讲你吧,讲讲你的家族也行-------递过来一根拇指粗细的雪茄。

商丘人捏捏那雪茄,放鼻子闻闻:我们村里的老头儿也是拿烟叶搓拧这样的烟棍儿,你这个烟筒是高级的玩意儿,电影里那些上海滩的阔佬都喜欢抽这个,听说里面还有吗啡海洛因的,我们项目部的陈技术员讲过,一个演电影的香港女人抽了几口,就迷晕了,醒来呢,才知道上当。

好人儿跟着笑,催促着:讲讲吧,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儿也行。你呀,趁着酒劲还在,讲错了也不打紧,我们不批评就是了------,你家上几辈一定是有些名望的,行善积德的事儿一定做了些,才荫庇着你们活得这样乐呵,你得讲他们------

商丘人把酒瓶里仅有的那点儿酒倒进嘴里,醉蒙蒙地眯眼:你这哥儿,真是个神仙,要说我家上人,那可是有些来头的。我爷爷在世时候呢,是个大地主,但是呢,你须得区分一下,要得拎清楚地主也有好坏的,我们家这个型号的地主是劳动致富的好地主,我家有个好传统,就是热爱劳动,农忙时候种庄稼,农闲时候做买卖,一年到头不闲着------,我今儿不说爷爷,咱朝着远的说,我老刘家源头在沛县,是汉高祖的分支,每年都与徐州过来的刘姓一起祭祖,祖坟的牌坊、石碑是美国、新加坡的刘姓同宗立的。我今儿不说远祖,朝着近的说,我太爷是当地有名的刘大善人,是前清的武举,我太爷呢,很胖,胖到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听老人家讲呢,夏天里,脖子底下、咯吱窝里、肚脐眼子里,屁股沟儿里到处都得塞进火纸,用火纸隔开胖出来的皮肉,要是不这样儿隔开,捂着汗水就出不来,就泡烂了胖出来的皮肉。我太爷自己做了件衣服,叫竹衣,在四九隆冬时候挖出竹鞭,锯成短节,用蚕丝搓绳串起那些短节,编织成蓑衣样,铺雪地里收满寒气,再埋地下,夏天里刨出来穿着,外穿罩袍,凉快,更体面-------我的太爷爷是有身份的主儿,年轻时跟义和团去北京打过八国联军,娶了五个太奶奶。太爷爷大方呀,大方到什么程度,你是想不到的,把最小的那一个太奶奶送给家里的一个长工,还怕过穷了日子,给了一头牛和一辆马车-------

四川人喝干瓶底子,用手背摸一下嘴,醉醺醺地竖起大拇指:你家太爷爷才是英雄,才是活菩萨------

看热闹的主儿忙拦下:你别插嘴儿,人家讲得好好的,闹啥呢,装一回哑巴儿,没人说你话唠。

四川人笑:你们呀,这回儿说的忒靠谱喃,多少年没有人说我哑巴了,你哪里晓得哈,先人板板的,我小时候,不会说话,人家都知道我家有一个哑巴,跟发小一起玩,他们不叫名字,都喊我小哑巴,我奶奶常说不碍事的,贵人少语。长到五岁了,还不会说话,我奶奶才一拍巴掌,改口说长错了,长成不是贵人了,我娘急得团团转,按老家的规矩喃,扳倒水缸把我罩进去,嘴里塞满勺子汤匙,隔着水缸,用笤帚转圈儿抽打,不知道抽打了多少圈儿,翻过来水缸一看,捂得发蓝了脸,一条死狗似的软作一坨,对面老吴家的爬山猴子是我老舅家招的上门女婿,比我大十岁,给村里的赤脚医生背过药箱,他试试脉相,说不得了,捂死了人命儿,赶紧的跑去找了赤脚医生,那个赤脚医生马大鹅头本来是个兽医,干的是劁猪骟蛋的营生,后来呢,公社发了一本赤脚医生的书下来,支部书记保管着,不小心被他偷看了几页,刚好大队的医生与村东头的女人睡觉,那个女人是支部书记的老相好的,支书自然是烧火儿的呀,亲自带着公社的民兵把他绑成了大粽子,送到了县大牢里。马大鹅头就做了医生,当时他正在地里干农活儿,是扛着铁锹赶过来的,他提着我的腿,甩了几圈儿,扔进墙旮旯里,扔过鸡圈上的破蓑衣盖着,人们都伸长脑袋看着墙旮旯里的动静,我是给马大鹅头甩醒过来的,一睁开眼睛就哭着开口喊一句妈,就开始会说话了,开始说话过后呢,我也是很少说话,一般不说话儿。你看,只到而今眼目下,我也没有说多少吧,从小养成的习惯,改不了的,就是这样子的,说多了,就成了话唠、成了乌鸦老鸹嘴巴------,其实,我很佩服河南人的,小时候念书,听说河南人买鞋子,先量量脚长度,跑去街上才发现忘记了拿尺寸,再赶紧的跑回来拿尺寸,叫什么郑人买履的。还有呀,河南人在树荫下乘凉,太阳移动了,他就移动睡觉的席子,后来成了经验主义,升起月亮的晚上,在树下乘凉,也看着月亮移动睡觉的席子,叫什么郑人躲暑,还有更气人的,说是河南人怕天塌下来,压死自己,叫什么杞人忧天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有什么好忧愁的呀,尽是扯浑仙儿贬曲人家河南人,咋不说是北京人躲暑,上海人忧天呢?

那自称不会说话的话唠没玩没了地扯浑仙,商丘人也悠闲自在地啃着鸡脚听着,嘴里哼哼着,不住地点头赞同,听了一会儿,问:听说你们四川云雾连天,很少看见太阳,狗儿看见太阳出来了,以为是怪物,就对着狂吠一通,这云雾可是好东西,空气潮润润的,女人家都滋养得一副水嫩的好皮肤儿,去年我在东莞给人家砸水泥地、贴瓷砖,主家说干得好,请去做一回按摩,那个女人就是好皮肤,一定是你们四川的了-------

你说的是重庆,巫峡一带的,与我们川西高原没得啥子关系的,做活的人儿,各出一处,有的地方出瓦工,有的地方出木工,有的地方出搬运苦力的,有的地方出办假证的,有的地方出保安打手,有的地方出足疗按摩的,有的地方出放高利贷的------,这些年,咱走南闯北,什么营生都看见人家干过。------早些年,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我家老头儿是小学的校长,一个月拿三十块零五毛的工资,在我们那里,是第一个买了自行车的,算是个了不起的主儿,可我就看不起他,我看准了卖冰棒赚钱,便咬咬牙下海去了,瞒着老头儿,把书本撕烂,卖给卷鞭炮的癞痢刘三,那个刘三癞痢,我一直看不起他,小时候就不省心,长到七八岁了,还穿着开裆裤------

上课的时候,拿不出书来,没了交代,只好趁着老师对着黑板写字的空隙里,从窗户爬出课堂,老师在后面喊着我的名字,追赶过来,我就当做没听见一样,跳过校园的矮墙头,回家躲了起来。起初,老头儿拿棍子满山追赶着打我,我就满山跑,好在我腿快,回头望望,见落下一段路程,我就坐石头上等等,等到老头子追上来靠近了,又是跑开,累的他喘不够气来,不住嘴地咳嗽,我跟他打游击,夜里再溜回去找吃的,我娘怕我被过山蟒吞了,提着灯笼到处喊山,后来,老头儿软劲了,不逼我去上学,我就背着冰棒箱子到处卖冰棒,到学校里卖,他也装着没看见。老头儿一个月三十块零五毛的工资,我十几天就超过了他的收入,开头,老头儿还不让我碰他的自行车,只好偷偷地推出来,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就用自行车驮冰棒卖,一个夏季过去,晒得我黑铁似的,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后来,老头儿去公社开会,要骑我的新车,我也是不答应,我娘出来讲情了,才勉强答应,接下来又装了一台电话机,装在我的屋里,钉上一个木匣子锁上,钥匙挂在裤带上,还是我娘讲情,才开了锁。你哪里晓得哈,我是有些经济头脑的,有超前意识,小学的时候,我就学会了抽烟,吐出的烟圈儿,一个个儿套着转圈圈,同学们看得一愣一愣的佩服,大人们说,这娃儿有大人的样子,将来会有好大的出息哩。说的还真的有些影子儿,主要是我能吃苦,还会不讲究,发小们在一起玩警察抓小偷,我就给他们当小偷,让他们追得满寨子跑,追的鸡飞狗跳的,逮到了,揪耳朵掐鼻子。玩好人打坏蛋,我就去给他们当坏蛋,玩八路军打日本鬼子,我就是那日本鬼子,躲在大树后面,发小们用砖头、石头当手榴弹扔过来,雨点儿似的一阵紧似一阵儿,砸破了头,流血了,我也不哭,哭的人是不配当坏蛋的。他们要面子,不愿意当反面角色,要是他们被砸坏了头,早就哭爹喊娘的骂人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寨子里的小孩都喜欢我,大人也一样的喜欢我。而今眼目下,我才明白,这个就是人气。会做老大的人,从来不站在高处摆显让人马仔们尊重,真正的老大须得会做事会处事,须得站在底层,替马仔们做他们做不了的或是不愿意做的艰难事儿,给他们扛事儿挡事儿才是正儿八经的老大,才会有人竖起大拇指打心眼里佩服喜欢。这些都是小老头教我的。

我上学时的跟老师学了好几年,反倒是不如跟小老头儿几天学的知识多,小老头才是中国最好的老师,可惜的是教会了别人聊骚泡老婆,自己呢,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我们那里,河东岸的叫老刘庄,河西岸的呢,叫小刘庄。都是刘庄,有了老和小的区别,就讲究出大差距来,那时候,我们都在一个小学念书,都在河滩里打猪草,见面了就摔跤打架,那一次是二鼻涕吃了亏,自然是不干休的噻,教唆表哥给他出气,那表哥就是小老头儿,患的是侏儒症,还驼背,两腿弯曲成罗圈腿,要是站稳当好了,腿裆跑过一绵羊还是大落落的宽敞,别看他个子不高,却是有些道行,是个人精妖怪,一脸老相,脑壳上还有些几条皱纹,灰头土脸的洗不干净,咋看上去唻,约莫四十岁左右,实际只是大我们几岁,就这形象,扮做老头是天然的、原汁原味的、不屑打扮的哈。小老头正在山坡上放羊,满地的山羊在吃草,就是看不到小老头儿,跑到高处向下望,才看见小老头儿趴在地上,大约也像在吃草,屁股撅得老高,走近一看,原来是正梗着脑袋和一只老山羊玩顶角,听说表弟受了气,便扔下羊鞭子跑过来,才叫解馋出气儿,老刘庄的被这个表哥小老头儿摔倒一片,拖在一处码起老高。都哭着责问,你们小刘庄这个老不要脸的,怎么大人打小孩?哭着回家找爹娘告状去了。我们拥簇着小老头回家的时候,人家告状的正在门前哭,小老头的娘煮了两鸡蛋让拿着,问还疼吗?说还疼,又煮了两鸡蛋,哭鼻子的两人得了四个鸡蛋,一手攥着一个,相互看看,这才松了口,说这下就不疼了。平日里自己都吃不上一个的鸡蛋被人家拿走,而且多达四个,小老头心疼得如腚上割肉,躺地打滚撒泼,放声嚎啕:我家的鸡蛋啊-----驴日的,讹诈人哩------。那告状的见识过小老头的手段,怕再被摔倒码成一摞,乖乖地把鸡蛋塞了两个给小老头,小老头停了哭接过来,看看自己手中的两个,又看看他们手中的两个,还是不满意,继续哭。告状的相互看看说你还哭什么,我们一人一个正好儿,小老头说不行儿,你们吃一个就够了。那一个鸡蛋怎么吃呀?一人吃蛋黄一人吃蛋白,不是正好儿吗?------滚,告状的又献出一只鸡蛋放石台上,倒退着跑开。

那时候两个村子的伙儿老是争上下打擂台,小老头说,要比赛就看谁尿得更高,大家都点头同意,小老头有力气,岁数大,点子多,是袍哥大爷老板凳一类的角色,做事儿从不拉稀摆待,被推举做裁判,我们那里叫中人。中人用羊鞭儿划一道线,要我们一字儿排开站直,河东的那两个讹诈鸡蛋的做示范,小老头要两人收腹弓腰,扶正鸡儿,脑袋前探,要两人瞪大眼睛看准确,切不可尿湿裤子,尿歪了,就尿不高了,也许不放心,又竖起羊鞭儿量量,说刚好------,接下来,小老头问好了没有?说好了,看准了没有,说看准了,小老头大手一挥,说开始。话音未落,两路尿线直冲向上,冲得满脸满眼,哎呦一声,两人揉着眼睛哭出声来------,小老头跺脚骂,你个砍脑壳的,叫你瞪大眼睛看准了,你瓜娃子怎么还是没耳性,怎么就是看不准呢?哪里有往眼里尿尿的呢?滴眼药水也不是这样的哈。------两人委屈地反问,这不是你叫我瞪大眼睛看准的吗?小老头说,怕你弄湿了衣服,才叫你看好了的,而今儿,满脸都是骚味儿怪我鸟事情------

小老头就是我们的主心骨儿,跟着小老头玩,有说不清的好处,他会爬上树梢掏鸟蛋,用破茶缸煮给我们吃,还会头上顶着水草慢吞吞地游过大河,在对岸看瓜老头的眼皮子底下偷两个西瓜给我们纳馋清暑。

那一回在桑林里吃桑葚,吃得满嘴乌黑,他爬树也是一绝,猴子似的飞身一跳,压弯了一支挂满桑葚的大枝,我们在下面的四五个赶紧抓住这大树枝,使劲拉弯,熟透的桑葚摘下来装包里,采摘完了,忘记上面还有个小老头在压着,便一起放手,这个放手不打紧,大树枝回弹过去,把个瘦小的小老头弹得像腾云驾雾的孙悟空。跌到不远处一个凉棚的顶子上,砸了个大洞。看守桑林的老头不在,大黑狗在,饶是小老头跑到快,也被狗儿扯破了裤子,露出屁股窜逃到树梢上,大黑狗在树下等着他下来,小老头打兜里掏一鸟蛋甩地上,狗儿舔着舌头吃了,喜得眉飞色舞摇尾巴,又扔一个,滑下来,狗儿抬起爪子伸过去,握手似的抓住摇了摇。我们找过来,还以为摔平了驼背,小老头说没事儿,比乌龟壳子都硬朗的多多。说完嗅着鼻子闻过来,揭开锅盖,见锅里煮着一个猪肝,还热乎着,捞起来掰开,揪下一小块扔给大黑狗,架起狗蹄子在锅台上印几个梅花样的图案,分出一半猪肝提着跑出桑林,坐在小河边一人掰一块吃了个美滋滋的。小老头说,回去不许乱说话儿,连爹娘老子都不要说,谁要是呱吵臭嘴,下回再吃艰难货儿,一总儿没有他的份------,看桑林的瘸腿老头是抗美援朝时特务连的侦察兵,会侦查的人一看见锅台上的蹄印就会赖作大黑狗吃的,赖上了也不冤枉,反正也上了嘴,上了贼船一样的有份儿脱不得干系------,你说这个小老头,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真是个妖怪人精儿,还在锅台上做个证据------,说句真话儿,小老头就是我的第一个老师。我学了他好多的东西。他舍不得吃的东西,都给我们吃,还看着我们吃,流着哈喇子问我们好不好吃。

长大了,我在村里办了粮食加工厂,办了水泥制品厂,翻盖了老房子,成了万元户,还娶了村长的闺女,那是双胞胎的姐妹,长得一个模样儿,分不清啷个是姐姐,啷个是妹妹,和媒的点火娘说了,只能挑选一个,不管是啷个,随便挑,不要客气,我就挑了那个姐姐。

您这个可是好大的艳福呀------,娶了这么好看的媳妇不是白瞎了?

哪有呀,我也曾照着镜子批评自己,长得尖嘴猴腮的倒也罢了,为啥还要长出一双绿豆眼呢,长出一对绿豆眼倒也罢了,为啥还有生长成一张絮絮叨叨的婊子嘴呢?我也知道,我的嘴巴不好,话多,乌二拐子说过,我这嘴巴一天须得掴上三鞋底儿方可消停------

商丘人打断:你呀,有眼光,巴结上了村长的千金,如同唱俺们河南梆子里招驸马一般的光彩。

人家都这样说我,我就是不同意这个说法,向上数数几辈儿,我家才是哩,老祖屋的祠堂里供着的,不是道台就是知府,没有一个是村长的,可惜破四旧的时候,被红卫兵点了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听老辈讲,日本鬼子轰炸重庆的时候--------,我这说到哪里了呀,嗨------,刚才你不是说我有眼光吗?那是说错了,我娘也说我有眼睛,说挑对了,屁股宽些的,能生儿子。后来才知道,哪里是有眼睛的呀,分明是没有眼睛的嘛,后悔得要命,莫如挑那个屁股不宽些的。人家刚嫁出去,三个月就生了双胞胎的儿子。我家女人呢,当然也不闲着,也会生,生得就是不争气,专门跟我作对唱对台戏似的,一年来一个,很是轻松,一连顺儿给我生了四个丫头片子,那时候正是公社抓计划生育的厉害时期,管计划生育的那个干部,是个招勾牙,姓鲁,是个狠角色。寨子里人家都叫他太君,他带着侦缉队找上门来骂我,说我不知足,是喂不饱的狗,人民政府哪里得罪你了呀,你还要生?后来,我才明白怎样去应对,一来找事,我就送他一大块牛肉,那几年,吃了我多少的牛肉,我都记不清了------。

红卫兵造反的时候,招勾牙被造反派陈司令选做副司令,就是因为生了一嘴苏修美帝国主义见了都胆战心惊的牙齿。夏收秋种的农忙时间,他们也不用干活儿,也不住在家里,都要啸聚山林,趴在半人高的茅草丛中打游击,夜里就住在半山腰的山神庙里。有一回,说庙门前的哼哈二将老是拿眼睛瞪他,似乎充满了阶级仇恨,立即定性为藐视进步的革命青年,进而升级为藐视文化大革命,找来扁担绳索要抬去批斗,像地富反坏右那样给哼哈二将的脖子上挂了牌子,白纸糊的高帽子足够三尺高,这哼哈二将石头雕琢的自然是太重啰,抬断了几根扁担,结果呢,抬倒了,把跑长腿送鸡毛信兼任打探消息的通信员乌二拐子砸成了真拐子,招勾牙是民兵营长,宣布自己代表人民政府用红缨枪戳哼哈二将的眼睛。过了两天,自己的眼睛却疼了起来,一个眼珠子上生了白云样的东西盖住了视线,结果呢,瞎了一只眼睛。红卫兵解散后,做了点儿小买卖,在街上混日子,今儿耍蛇卖大力丸,明儿变魔术卖老鼠药,干的都是鬼事儿。有一回,他偏要在卖豆芽的和卖豆腐的中间摆摊卖老鼠药,结果吵了架,以一敌二,占尽了上风,还把老鼠药撒到豆腐上。被负责计划生育的副主任刘大肚子看上了,竖起大拇指,说有胆量,明知毒死人要偿命的,还敢闹儿戏,那招勾牙听说刘大肚子抬手就喜欢扇人家的耳刮子,自然是响鼓不用重锤的,赶紧地抓起撒上老鼠药的豆腐往嘴里塞,咽下去,又掀开簸箕,抓一大包老鼠药,放开后,倒进嘴里咽下,噎在喉咙里翻白眼儿,吓的卖豆腐的过来抱着他,求他莫要为小事儿想不开。刘大肚子笑,这天下哪有他想不开的事儿,想不开的是你,滚一边去!转过头来问,你这个老鼠药还是蛮香味的哈,招勾牙应答着,说是猪油炒出来的玉米面儿兑了两大碗儿麦麸,卖到中午,还可以吃一包垫垫肚子,主任当年也卖过的哈?刘大肚子笑,乖乖,幸亏是独眼龙,看事情果真是一目了然的,要是二目全在,那还了得------,招勾牙咧嘴跟着大家一起笑,这一笑不打紧,露出了值钱的好东西,一排招勾牙象牙似的打狗嘴里吐出来,刘大肚子一拍巴掌,说这个才是假一赔十的伶牙俐齿,乖乖,不得了,五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竟然埋没在市井中,这牙齿,长得有特色,都是拧着弯儿挤压在一起向外招勾着,有紧密团结一致对外的意思。尤其是满嘴的歪理邪说,都是书本里找不到的的东西,如同王致和的臭豆腐,王守义的十三香,都是自家独创的新学问,就是北京城里清华大学的老师都不知道的,刘大肚子说好钢须得用在刀口上,就凭这些特色,就得去搞计划生育,于是乎,刘大肚子在大街上发现了招勾牙,就好比周老文王在渭水河边发现了姜子牙,恭敬地递上一根带过滤嘴的大前门香烟,请上吉普车,要拉去政府大院里,招勾牙有些舍不得还要去拖那老鼠药,说是猪油炒熟的,刘大肚子踢翻那簸箕,说今后儿管教你满肚子往外流猪油------,刘大肚子私下里曾经说过,当副主任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公社,听的话儿很多,有软绵绵的的,也有硬梆梆的,有瓷实实的,也有空荡荡的,从来没有见过这货儿嘴里会放飞刀子,说出的话儿,简直就不是用嘴说的,比屁股说出来的还会熏人淌眼泪儿,这货讲出来的,听起来像是好话儿,仔细品一品,却不是味儿,确是话里有话,弦外有音,看似放东洋焰火一样的光亮,光亮里面藏着的是钓鱼的钩子,带着刺人的倒刺儿,对付抗拒计划生育的泼皮刁民,就需要这样会念紧箍咒的歪嘴和尚。

那几年,正是计划生育最紧张的时候,寨子里被那个太君闹得鸡飞狗跳的,家家不得安宁,寨子前面的三道梁上有一颗老榕树,人们学着电影地道战那样,把土改充公的老地主康大脚家那口大铜钟吊到树上,大家轮流看着,太君带着侦缉队来了,就敲钟,钟响了,有身孕的人就藏起来,太君找不到人,就砍断棕绳,把大钟砸了个大洞。后来,人们改作放火铳,有一回,癞痢头当值,前一天夜里嘛,他在烤烟房里点灯忙着烤烟叶子,缺少睡觉,抱着火铳倚着老榕树打瞌睡,太君带着侦缉队到了面前才醒来,知道他是哨兵,自然是抓胳膊揪耳朵按地上,那癞痢头挣扎着胡乱开了枪,一枪响过,把太君的凉帽铳了个大窟窿,幸得没有伤到人,被抓去吊屋梁上打了个半死。

你看,我没有生出儿子能甘心吗?你应该知道,我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不达到理想,是不罢休的。我跟女人下了一道圣旨,那就是死命令,一路儿生下去,就像外国人跑马拉松式的,多会儿生出儿子,多会儿停下来歇歇肚子,超生了咱给牛肉,给钱------,你不知道呀,能不着急吗,生到五丫头的时候,女人被我掴了一巴掌,呜呜地哭,哭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上树一样的烦躁,真想选个树杈儿系上裤腰带上树吊死去。

那个太君招勾牙吃了我的牛肉,知道我是当年的万元户,有些钱,手头儿较别人宽敞些,总是盯着我找茬儿,最好笑的找茬方式,就是无中生有地来叙了亲戚,绕了好多的弯儿,说是我老婆的远房姨夫,这不是说瞎话吗,装别的倒还是有点儿像,光棍儿一根怎能装姨夫呢,后来才知道,自打坐上吉普车,成了刘大肚子的姜子牙之后,便是小泥鳅跃过了龙王门,便是成了香喷喷地顶风香出四十里儿烤乳猪,说话时候两手还要掐腰间,学着刘大肚子那样,挺起瘦干干的肚皮,说话总是离不开两句话:我们这些干部、我们这些吃皇粮的。就这样一虚弄,和媒的点火娘儿踏断了门槛儿来提亲事,听说后来相中了黄泥墩上的一个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那哪里是亲戚儿,我问过我老婆,她说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远房的姨。

这事儿说来也怪我开了个不好的头,一来找茬儿,我就给东西,烧的纸钱多了,引的恶鬼也就多了,就连侦缉队里的其他二流子都跟着我要吃要喝的。这就像故事讲得那样,下雨天儿,有人过小河,怕湿鞋子,把土地爷的灵位搬来扔水里垫着跳过去,后来的一个人过河,一看是土地爷的灵位,赶紧的打水里抱上来,洗干净,送去庙里,还奉上猪头三牲祭奠一番,晚上土地爷归位了,与土地奶奶商量,说,今年的小灾小难都放到送我回来的人身上吧,这样,我们才有吃不完的供奉,要是放在那个人身上就不对了,那人是个不买账的主儿,敢把我扔水里垫脚的,哪有贡品给我们呢?

我还救过太君的半条命,治好了他的风湿关节炎,那年夏天,刚入伏的时候,他骑自行车来寨子里抓计划生育,喝得醉醺醺的,掌握不住方向,自行车就顺着陡坡冲下了二道梁子,摔了个猪拱地狗啃屎,四爪朝天,沿着陡坡向下滑落,下面的三道梁子还在等着他潇洒走一回哩,所以呀,一路风尘仆仆,稀里哗啦,轰轰烈烈,几颗招勾牙犁铧似的在地上犁开一路沟沟,最后也是幸得那几颗招勾牙在危急时候派上了用场,挂住一根藤条才停下来。那太君挣扎着双手抓住那根藤条想爬起来,不曾想呢,拉断了藤条,你看,就连藤条都不愿意他,结果呢,又摔了一个跟斗翻下去,直奔三道梁子而去,跌得一佛升天,二佛冒烟,半天喘不过气来,刚要站起来,挂在山藤上的自行车又滑下来,砸在腿上,疼得爬不起来。疼就老实地疼呗,偏偏又是不老实,就地滚一圈儿,也活该他撞上红双喜,今儿四喜临门,刚好压落了一个锅盖大马蜂窝,这下子美得通透了,窝上的马蜂围着刺钩子,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就连赶集的、过路的马蜂都过来帮忙刺钩子,反正闲也闲着,越多越好,不刺白不刺,就像是十里八村的老少爷们都来打鬼子一样,刺得那太君晕头转向,鬼哭狼嚎,眼青鼻蓝,倒在草丛中翘着二郎腿哆哆嗦嗦,哈哈哼哼地哭爹喊娘,见我过来,明知道不是爹娘也喊我,说要疼死了,快救命儿,我看到他满脸兴奋,一副幸福的好模样,心里也跟着乐呵得开了锅一般,美得直冒大泡儿,我怕他真的看出我美得直冒大泡儿,故意板着脸,问,你今儿怎么了呀,你------你笑什么呀?太君哼哼着,马蜂刺得肿胀成这样子,哪里是笑的---------,有什么好笑的,快救命儿------。

狗日的,牛肉吃多了,马蜂看了都是不顺眼儿。假装同情,去拉他,原来是这样儿------,哎呦,太----太君,太---太、太好了-----太不好了,你今儿怎么跟马蜂窝过不去哩,马蜂又没有违反计划生育,你这抄家拆房子,干成了经验主义,干的是啥坏习惯儿,多好的马蜂儿,通人性哩,你这一闹腾,没了家------,喜得我咧开嘴笑,还不能让他看见我幸灾乐祸,只好装着抬头用两眼望太阳,用只两手捂着脸偷笑,装着打几个喷嚏。

我说,本来儿,我是去赶集买种子的,见这边有些动静,还当是熊瞎子偷棒槌哩,你看你这是打扮,电影里的汉奸小队长样的,穿得黑咕隆咚的,黑乎乎的一坨,好比那屎壳郎爬煤堆上,你要是不动,还不知道你是活的哩,这几天山芋长大了,猪獾狗熊老是偷挖,本想抱起来一大块石头过去砸死了为民除害的,谁知道是你趴在草丛中装大尾巴狼儿,怎么着,今儿旧貌换新颜,满脸堆笑,又赚了谁家的便宜儿?还有这嘴唇儿,胖嘟嘟的,翘得高过了鼻子,大肚子弥勒佛样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一丁点儿也不像是搞计划生育的太君------,当时,还有好多情绪激动的马蜂在附近转悠,好像是咬牙切齿有些余恨未消的模样儿,我就念叨,马蜂儿,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莫要弄错了,我和他不是一路的人,我不是搞计划生育的人,我可是好人哩,你莫要刺我------,你可要睁大眼睛认准了,冤有头债有主,留着些劲儿,两三天后再这么重复一回才是正经------

我就建议用听来的土药方子救他,太君哼哼着鼻子,说只要不疼,怎么治都可以,治好了你就是姨夫。我问找不来现成的童子尿怎么办,招勾牙还是哼哼着说,你就不能当一回童子?我说那哪能呀,滥竽充数哩,鱼目混珠哩,十几年前就不是童子了,你们侦缉队天天想着要抓我去结扎,哪里有童子结扎的道理啥,莫不是你们抓错了好人儿。我磨蹭着,多想讲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让他听听。

我开导他,叫他忍着痛,去年儿,我的大黑狗经常去抄蜜蜂的家,偷吃蜂蜜呗,也是这样对着马蜂窝一口咬下去,被马蜂刺了,嘴脸肿得像吹气的猪尿泡,淋上尿,全OK了,好了,还活蹦乱跳地围着我转圈圈儿。那太君哼哼着,亲爹祖宗哎,快些儿,待会儿,我也给你摇尾巴转圈圈-------。那哪里能呢?我是说大黑狗的,是说着玩的,就这么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要多想儿,你看这天气,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春光明媚,阳光灿烂,大清早,喜鹊就在门前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地点头报喜-------

商丘人拖出衔在嘴上的鸡爪凭空横着划一下,眨巴着着眼打断:尽说那些个没有用的干啥儿,刚才还是说是入伏的大夏天,哪来的春光明媚的唻?

那四川人点头:也是啊哦,我说的这个春光明媚是书上写着现场的东西,我呢,抓壮丁似的就这么顺手牵羊,用来描述形容我当时心中的感觉,你想呀,这心里舒畅了,还能不明媚吗,自然就明媚了哈,那是必须的,再说了,就当是春天吧,没有这件喜事儿做引头,也不可以随便明媚的,与季节没得啥子关系喃------

太君哼哼着,骂,驴日的马蜂儿,可把我疼死了--------,我说,骂啥呀,抄了马蜂的家,你好有理了不成?马蜂才要骂人哩,你凭什么骂人的?人家不骂你,就是念佛了,你疼什么呀------你还好意思疼,凭什么疼的?你应该忍受着不疼才是。人家马蜂儿才是真的疼哩,你想呀,你这厚脸糙皮的,不用大力气能刺进去钩子吗?可怜马蜂儿就那么细的杨柳腰儿,说不准为了多刺几钩子,已经累成腰肌劳损,或是腰间盘突出了,你想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刺透你的野猪皮样的甲壳,容易吗?所以呀,你得换位思考,体谅人家马蜂儿------,这事儿怨你不好,长这么大还不会骑自行车,撞了人家。不过,马蜂儿也有不对的地方,干嘛把家安在这里等着呀?这不是揽事儿吗,谁想到今儿天公作美,机缘巧合,揽事的遇上个碰瓷的,千年等一回,终于等着了真主儿,结果就是这样的两全其美,皆大欢喜来了。你呢,也须得长些见识,吃一堑长一智,也让你记得,要找碴呢,你得看准了找个厚道人才是,这马蜂儿尖酸刻薄,不明事理,即便是真的日本鬼子也是一样的不讲究,一样的刺钩子,况且你这个水货儿------,你呢,也别骂了,今儿这事情,就当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开封府尹包大人来审查,要是扒开屁股各打五十大板儿了事------

‘’太君气得翻白眼:你想气死我呀,我说,对呀,要的就是这个疗效,生气就不疼了,气死就一了百了,就是更不疼了,也省了我的童子尿,我今儿说的可都是千金难买的金口玉言,是药引子,为的是把肚里的坏水和毒点子引导出来,与马蜂刺进去的毒水打一架,来一个以毒攻毒------,现在治你的疼,还不到火候儿,须得气得你血气翻涌,跳起来抓天,躺下去咬地的时候,才是正经,我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你好噻,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平日里,你见过我这么多的废话吗?真是对牛弹琴------

我说这些来着,你莫要认为我不厚道,要知道那太君才是可恨的主儿,要不,怎么叫太君呢?只要他来了,满寨子的狗儿都斜着眼看他生气,跟在后面咬牙切齿地汪汪着叫骂。那年冬天坝上放电影,黑咕隆咚的,太君一个人走在寨子前面的独木桥上,被迎面一个穿大衣戴罩头帽蒙脸的人用肩头抗进了河里,还是我打着手电筒把他拉上来的,弄回家去换衣服烤火盆,要不,还不冻死?寨子里的人,都怨我手贱,干了大坏事,说下次不许多管这一类的闲事儿。就是那次太君被冷水冰了腿,患上了关节炎,一到冬天便是恨地不平,瘸着腿走路------

我这个人呢,就是心软,干不得什么坏事儿,说几句坏话再不允许,我还有什么活头?这也是怪老天爷待我不公平,教我生善良心,又让我生乌鸦嘴,我就不愿意了,人家都烦我说话,却不能钻进我心里看看。其实呢,我是个心软的主儿,连杀一只鸡都不敢下手,你想呀,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儿,杀生的事儿,伤阴骘哩,坏德行哩,你想想看吧,你一手拿刀,一手抓鸡,鸡儿咯咯地冲你叫辩论,只是你听不懂罢了,也幸亏你听不懂,你瞪着眼睛看鸡,鸡呢,也瞪着眼睛看你,眼睛都是睁得圆圆的,大大的,就这么相互看着,看到你心里发毛,如何下手去。那一回,老婆让我杀鸡,还说站在我后面给我壮胆,鸡眼瞪得圆圆的看我,看到我下不了手,最后咬咬牙,把鸡眼蒙起来,还是下不了手,又拿黑布蒙着住我的眼,我还是下不了手-----,我说老婆儿,这哪里是在杀鸡儿,------你杀了我吧------

你这真是磨叽,要么一刀了结,要是在美国,是犯罪哩,听说美国的一个老太太手上没有力气,杀得鸡儿咯咯叫,邻居立马报警,警察以虐待动物罪逮捕了老太太,还拨打120救护车,来了好多医生把鸡拉去医院治疗。

有人打断:别忙着杀鸡呀,那姨夫太君还躺在地上疼着哩,赶紧的,童子尿,那啥吧--------

我看他疼得龇牙,疼得可怜,我又于心不忍,当时也是没得办法儿,只好对着他脸上、后背撒尿,撒完尿,就不疼了,就好比打一针青霉素。当时,招勾牙感谢得不得了,后来,听说风湿关节炎也被我和马蜂们治好了,还反过来给我送了一块牛肉。治好了太君的风湿关节炎,寨子里的人又来骂我了,也有问我学手艺,我说我哪里来的手艺嘛,他们不信,你连太君的关节炎都治好了,一定是得了高人的秘方才是,缠得要紧时候,只是糊弄他们,说那太君一肚子坏水,满脑袋毒点子,马蜂刺上那么多的毒钩子,恰好是以毒攻毒,自然就好了,要是换着好人,早就被马蜂毒死了,我呢,只是浇上热尿做药引子罢了------

下坝的牛二轱辘是个有心人,只有他不相信,来我家缠着我,叫我讲一遍那件事,我就仔细地讲了,牛二轱辘听完就走了。第二年夏天,打油菜籽的时候,牛二轱辘就好比是天罡三十六变的猪八戒,变成了神医牛二轱辘,等着他治关节炎的人在门前排成长长的一条龙,那些连夜排队的人,为拥挤插号打得头破血流的,惊动派出所去维持秩序------,听说牛二轱辘每次治病,先给病人灌上两大碗滚烫的成年老豌豆烧刀子,灌得醉醺醺的才是火候,再带着大狼狗在后面吆喝着追赶,赶得病人围着山梁跑圈圈,跑到血气直撞顶梁,撞得咚咚响的时候,开始用长竹竿捅那盆口大的马蜂窝,蜂疗约莫半袋烟功夫,再亲自撒尿,别人撒尿是不行的,只有她牛二轱辘的尿地道、有药劲道,自己介绍说那是事先他喝了些中草药的,就好比是野生的鹿茸,是鹿吃了山上的灵芝草儿人参叶子才拥有如此非常规的疗效。

当初,我这么随便一说,就成全了一个神医。他学会了,治好了许多的风湿关节炎,这上坝、下坝、李家坪、黄泥墩一带,啷个都知道有个专门治疗风湿关节炎的神医牛二,手段赛过县医院的专家,就是没有人知道他牛二轱辘是听了我的一段鬼话才成神医的。

也是那个第二年,太君就忘了我的好,还带着几个手下来讹人,说我家生了五个娃,是全公社摇了铃的响名声,是重点专政对象,他这张薄纸片包不住这样子大的一堆篝火儿了,这回儿必得真的去结扎,我说,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要结扎,你就代替我去结扎,我不能去,招勾牙生气,说这个不能代替,我开导他,说,反正你老婆给你带来两个现成的孩子,你搞的是计划生育,自己不能违反政策,你再生就是三胎,就是违反计划生育,你不想生了,不去结扎还推脱什么来着?万一不小心怀上了,还得去结扎,惹这么多的麻烦,还倒不如早做准备,这样一劳永逸一了百了,太君摇头不答应,问为什么,我说就因为你是娃的表舅姨夫一类的什么亲戚,就因为你吃了我好几年的牛肉。招勾牙本来就是翻眼狗儿,一拍桌子,说我的牛肉腐蚀不了他这样久经考验的党员干部,吃了就吃了,去年的事儿,还提它干什么?吃了也是没吃!

对付这些扯篷子起家的土匪,我也是有办法儿,我被逼急眼了,就与他耍无赖,问他,我们寨子里有几个孩子,生得怪怪的,越看越不像他爹,小牙齿也是有点儿这样招勾的。便是气得他干瞪眼眼,跳起来骂我,说这事也能拿出来栽赃陷害?还要打我。最后,被我逼得没了退路,给我诉苦,说他就是那电影里的伪保长,两头都得应付,两头儿都是不落好,你听听,这叫啥人哩,开头还是久经考验的干部,这回儿,一眨眼功夫,公鸡变母鸭,又成了两头受气的伪保长。只好装着同情样听他诉了一通的苦,又给了一大块牛肉,二十个大鹅蛋,那太君才笑开皱在一起的眼眉毛,给我出了个好点子,教我去他姐姐家躲起来,避避风头,还给我通风报信,所以我说,这天下的缺德事,总归要有人来做的,这也是一种担当吧,你不做,我不做,他也不做,谁来做呢?谁都怕人家戳脊梁,可是,话要收回了说,要是没有人来担当,这个世界似乎就到了尽头。所以呀,我总是原谅的眼光看太君,认为他做的缺德事也没有缺德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也不怪他,只怪他的爹,他爹是河北保定人,听说爷儿两是扒着火车逃荒进川的,听说他的爹是汉奸,日本鬼子扫荡的时候,他老是去带路,大约是一路儿把日本鬼子带来咱四川的。他爹早年曾在圩上亲口讲出来的,说日本人是有大大的良心,他那天正在锄地,日本人在高粱地边做饭,一个日本人拿下他的斗笠,盛上半斗笠的大米饭,让端回家去吃,后来成了朋友,日本人吃了他的几个韭菜合子月亮饼,还吃了他的一碗香椿蒸鸡蛋,日本人给过他一个自来火,就是打火机,还有一盒肉罐头,咬不动铁皮罐头,就放在山梁下的高坎上用锄头刨,用石头砸,砸了半天才砸开,当时香味儿飘得老远了,香得草甸子里那些啃草皮的马儿、驴儿大叫着不住地大打喷嚏撂蹄子--------,还说日本人的肉罐头真他娘的是香,刮破了手指,才抠了个干净,吃得油嘴滑舌的,满肚子通泰。铁盒子拿回去让大黑狗衔着舔了好多天,满寨子的狗儿未见过罐头,都闻着香跟着跑,争得磨牙打架,咬得满嘴的狗毛儿。

招勾牙是有点遗传基什么因在作怪才这样身不由己的------就好比是喝醉了,坐不稳板凳一样一样的,但是,你翻过来想想呀,那招勾牙还是有些良心的,我还是原谅他了,我把他当是三七开,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儿,但还不是叛徒王连举蒲志高一类的货物儿。------公社的专攻小分队,侦缉队,来了好大一波儿人,带链轨的东方红大拖拉机拴上钢丝绳,拉倒了我的三间大瓦房,还把我娘带去公社关着,放出话来,要我媳妇去换人,我娘把一篮子小鸭拎出来,交给二大娘照看着,就跟着去了,我娘一点儿也不怕,寨子里的女人都佩服,竖起大拇指说这才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江姐,刘胡兰。你不知道的,我娘是个聪明人,上过扫盲班,别的婶娘都不会写字,我娘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毛主席万岁,我娘虽然在小鸡小鸭上不讲理,但在要孙子这样的大道理上还是不含糊的。那时候,我已经带着老婆孩子躲到了阿坝,在招勾牙的姐姐家猫着,你想呀,在那里躲藏着,就好比进了保密局一样的保密,侦缉队是找不到的,就是牵着狼狗儿也是闻不到气味的了。招勾牙的姐姐家,就好比是电影里的地下交通站,保护了好多的革命同志。

在阿坝,我天天与招勾牙的姐夫他们一起打麻将,玩斗地主、玩跑得快,大家都开玩笑,说要是跑得不快,早就让人家抓去骟蛋劁猪似的割成干干净净的太监了。------还有两家也是我们公社躲出来的,无意间听到一些话儿,才发现招勾牙不是吃我一家的牛肉儿。------那些日子里,我每天我都给我老婆说好话,乖老婆儿,这回你不能再跟我捣蛋作对,咱就是只剩下这一次机会,就这一锤子买卖,千万莫要再闭着眼睛生错了,须得生个儿子出来。就在关键时候,我家女人动了真格儿,还是真的听话儿,最后一锤子买卖给我争了脸面,生了两个儿子。那时候,我啥都不怕了,过去都是提心吊胆,躲躲闪闪的,走路都得贴着墙根儿黄鼠狼似的,好像做了多少亏心事似的,这回儿,咱敞亮,打道回府呀,租了个四轮小卡车,心情就如同那返乡团胡汉三又回来了一样,炮仗一串接着一串放,从独龙坎放到家门前,散喜的糖果都是大把大把地抓,搞得惊天动地的。大队的人、公社的人,都来罚款儿,咱就当是散了喜钱。我主动去找领导承认破坏计划生育的违法行为,要求结扎,以前躲了的结扎也一起算上多割几刀也成------,这回,人家不是板着脸,反而笑了,说,好大的本事儿,生了七个娃,不用结扎了,政府对你,是绝对放心的了,先前儿是不放心的,现在而今眼目下就不同了,就是给你钱奖赏,你也不敢生出第八个娃儿了,累死你活该,谁叫你龟儿子不听党的政策和号召来着?这下好了吧,万元户变成了破落户。我说,穷日子咱不怕,咱多子多福,咱有盼头,咱过得乐呵呵------,还乐呵呵?乐呵呵了,你再生呀,我说这下满意了,干嘛还生呀,要是再生了,还能乐呵呵吗?走出公社大门,遇见管计划生育的张秘书,见了我,还是记得,问,这不是那个戴着大红花去县里开大会的万元户吗?我说是呀,我是来投案的,生了七个娃,破坏了计划生育政策,张秘书笑,生了七个?不多不多,回去接着生------。后来儿,真的穷得没有饭吃了,卖了加工厂,在镇上开过小饭店,后来儿,又去马来西亚、新加坡打工,你知道我干的是什么活儿吗,只要有钱,咱都干,那里的殡仪馆是个赚钱的好地方,接到电话,说哪里有死了人,就去给背下来。殡仪馆领一份钱,死人的人家也会给一份钱,要是想多赚些也行,背到哪家门口就停下来歇歇,把死人靠在门旁,抽一支香烟等着,就有人过来给钱,叫赶紧搬走,从三十层搬到地上,随便多休息几回,赚的就是更多了,要是遇见有人态度不好,要抬手打人,就扔下死人装着逃跑,那人反而给你说好话儿,求你回来。这事儿做得虽说是缺德,不也是没有办法嘛。咱说句坏良心的话儿,就是天天盼着那里死人,死一个,扛一个,生意兴隆,财源滚滚通四海。

商丘人点点头,这个是个好主意儿,就是有点儿缺德------

有些事儿,不缺德也是不行的,本来儿,我是跟着那些在西安的老乡一起去宁夏的,我娘在电话里哭,说想我了,想得眼睛花花的,看不清东西,心口儿也老是疼,还说我是孝子,要我回家给他看一眼再走,我怎能不回去呢。

是该回去看看的,周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围上来听,都跟着应承着。

------我娘有个不好的坏毛病,就是喜欢嚼舌头说瞎话儿,小时候我就记得,东邻居二大娘和我娘都喜欢养小鸡、小鸭,鸡鸭跑到一起没有法子分清哪家的,老是吵架,只好染了翅膀,屁股做上区别,好好的小鸡小鸭,染得花花绿绿的,还是免不了吵架,我娘老是捉住二大娘的小鸡,剪去染的红色,再染上我家的绿色,我家的小鸡小鸭要是死了,或是被黄鼠狼拖了,总数儿也是不见少了一个,少了只鸡,便多了只鸭,都是我娘从二大娘那里弄来补进去的,那年买了十只鸡十只鸭、共二十只,饲养中死了三只鸡,两只鸭,少了五只,最后还是总数不少,变成了十五只鸭子,五只鸡。我问,十只鸭子怎么变成十五只呀,我娘说,不是少了五只鸡吗,总数不少就行,仿佛那五只鸭子是五只鸡变成的,只是做了个像泰国人妖一样的手术。总数不少,这是我娘的一贯坚持的基本大原则。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这二十只鸡鸭虽说是不少,却差了辈分,老的老,小的小,养成了四世同堂,养成了老、中、青三集合,老鸡儿喊疙瘩要下蛋,小鸡儿翅膀上的毛儿还未长齐整,------今儿我不是回家了吗,刚进村子又听得我娘和二大娘吵架了,吵了几十年,都是一个主题,我拉开二大娘,说你莫吵,我给你钱,二大娘说不行,叫我娘把小鸡还给人家,我娘说不行,我叫她们把鸡鸭放一起饲养,长大后,一起分账,二大娘倒是同意,我娘想了想,还是不同意,说,放一起成了一家,将来分账,要是死了几个,少分了几只,我去哪里找来补上?------你听听,你看我娘,这叫啥人哩,还讲道理不?说完,摇头苦笑叹气,问商丘人,你是干啥的呀?

干粗话的,到渭南与老乡汇合,一起去新疆修高速公路,新疆你去过吗?给俺说说------

新疆人没有啥好说的,但是到那里,你得小心些才是,不要叫错了人家的名字,那里的人,名字起得很长,取的都是百家姓以外的名字,怪怪的,不是赵钱孙李,也不是周吴郑王,不好记住,老会忘记。新疆的人,提字辈的多,取名字多离不开提,就连葡萄都叫提子------,你要注意的是,无论叫什么买提、卖提、买卖提、阿凡提,你得看准了,不能弄错了,免得惹人生气。

我家里的二叔公一家儿还在新疆的石河子,说起我家二叔公,才是个人物儿,是国民党的营长投降过来的,那叫起义,在王震手下干活儿,王震老首长可能是很喜欢我家二叔公的,那一年,正赶上新疆的光棍老兵闹着要媳妇,我家那个二叔公就是分得一个上海的年轻护士,还会看报纸,还会说英语,寄过来的照片上,穿的是军装,盘着波浪型的飞机头。九十二岁的太爷看了照片,气得颤巍巍的,一拐棍把那照片捣进泔水桶里,先人呐----先人呦呵---我老刘家书香门第,清白人家,怎能出此孽障-------,换上千层底老布鞋,绑好扎腿,住着拐棍要徒步去新疆打儿子,害得几个叔公都停下政府里的工作,回来轮流着劝说。那几天,寨子里的老秀才在大树下讲《聊斋》,听得守了多年活寡的二婶娘流着眼泪,说那个狐狸精和我二叔公新娶的上海娘们长的是一个模样儿,跺着裹小脚震动得地上怦怦响,一个劲地吐口水儿:你个杀千刀的陈世美啊,咋就不小心呢,狐狸精儿哪有不迷人魂魄的呀,你咋就上了她的当呢?

你去新疆,要是跟着新疆老板干事儿,那就好了,他们很公平,他们坚持社会主义原则,坚持毛泽东思想加邓小平理论,走的是科学发展观道路,那就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不劳者不得食,只要你肯干,与不肯干的就是不一样的工钱。要是你跟着内地的老板干活,那就完了大蛋,干死了,与那些不干活的、耍嘴皮子扯闲蛋的也是一样的工钱,想通透了,你也就不干活儿了。你不干活了,你还能干什么呢,只好当老板了,那年我承包了两栋楼房的活儿,干的是水电安装,小德子跟着我,专门给楼板墙体开洞口,负责穿线管或水管,这小子干不好活儿,开出来的洞口都不是圆的,长的有、方的也有、还有三角形的,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大了,管子在洞口处跑偏,小了,没法子穿套管吊模,我骂他几回,也没有效果,他就是干不好,骂得多了,这小子扔下錾子锤子,冲我发脾气,说,啷个不想好儿,可是就没法子干好,哪天都想掏出个十五的月亮似的圆洞口,可就是掏不成,你还以为我是故意的,而今现在眼目下,爷尽力了,爷不伺候了,卷了床单被子扛肩上回了家去。我去找他回来,小德子啊,你还是跟我去吧,你不跟着我,哪里能混出前途的呀,肯定是没有前途的了,喷了两大碗的口水珠儿,他就是不回来。我想不通嘛,本来就没有指望苍蝇能酿蜜,但是我还得装着是放蜜蜂的。像小德子这样放哪里都用不上的货儿,如果不是他娘求我带上,早就开除了的。可是哩,事情就是跷蹊噻,过了两年,朋友介绍我去绵阳做水电安装,到那里一看,大老板就是那个小德子,他给了我一把锤子,一个錾子,让我去掏洞,掏了一天的洞,大老板小德子带着两个下面的小老板来检查,看洞口就笑了,说,洞子掏得正点儿,不大不小,还是圆圆的,掏洞掏就得这么好的人儿,看来得掏一辈子的洞,是当不了老板的,会干活的人干活儿,干不好活的人儿才去当老板,这叫天赋。我想呀,小德子说的也对,凡是人都得有天赋,李白生来就会写诗,座山雕生来就能当土匪,都是一个道理和意思。我有会掏洞的天赋,当老板就是对不起老天爷给的这个天赋------,小德子说的话虽然粗糙,但理却是不粗糙,我听了理所当然的就是不舒服了,扔下锤子錾子,像他当初那样发飙,爷不伺候了------,小德子忙给我递上一根软中华的香烟,给我点上火儿,又在我两边耳朵上各夹一根留着以后再抽,抱着我的手说,爷儿,爷不要发火儿,我给爷伺候着,这天下掏洞的很多,都掏不成你掏的洞儿,你是掏洞的专家,您是掏洞的祖宗,我没有做老板之前就佩服你这个绝活儿,咱们不是一个档次的人,您老是大巫,我呢,是小巫,小巫不见大巫。跟在后面的那个小老板,泥鳅样的尖脑袋,开口讲话带着口水黏涎样,说话水汪汪的,说是呀,就好比你老是城里的名妓,我们只能算是乡下的暗娼了------,你走了,我们上哪里去找掏洞的呀?留下吧,每天再加涨十块钱的薪水儿,包你笑眯眯的满意。

小德子说,爷儿,爷不要发火儿,我给爷伺候着,自个儿拿着锤子錾子掏洞,结果呢,掏出来的,还是大大的四方形,你看这个小德子,两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丁点儿的长进。都当上大老板了,连个洞都掏不好,做好的倒是也有,就是跟着什么好人儿学会了油嘴滑舌,油腔滑调,油嘴花心的大本事,你想儿,要不这样,能骗得了这么多人卖力地给他当牛做马吗?------------所以,我说呀,要是你当老板,就当新疆人那样的老板,当小德子那样的老板,道理很简单,你想呀,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都有事干,大家必须干事,这是基本原则,也是平等竞争,谁挣钱儿多,谁就是劳动模范,是先进工作者,是突击手红旗手,就得涨薪水。像那些个闲杂人等,就凭着喊上几嗓子,就成了高管、成了中层领导,拿的是高薪,能让干活的人服气吗,肯定是不服气的了------。

兄弟啊,咱没有读多少书,这又喝了点酒儿,仗着这酒劲儿呢,就这么侃大山,放一通海炮,说这些醉话哩,都是咱乡下人唠嗑的话,不上台面,现在人性确实是不一样了,古时候哩,当官的要有好人品,叫孝廉的,须得忠孝廉洁,老百姓呢,叫安顺良民,钻营行贿的叫刁民、现在就有些不一样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都钻进钱眼子里去了------,不过呢,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不要放弃,要坚信有好转的一天,眼下这个打老虎拍苍蝇,就深得我们农民工的拥护和支持,你莫要误认为是一阵风刮过去,这个呢,才是从中央到地方常抓不懈的一项基本工作------

围着的人都笑嘻嘻地听,或有一人惊醒,问,列车到哪里了,回答说过了开封,快要到郑州了。那人一怕大腿,完了蛋,只顾听他话唠,忘记了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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