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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系列——橡树林

作者:山野长风

从龙门伊阙水影,逆着伊河往它的源头,跨过涂山水门,两边的丘陵就变成石头山了,峡谷越来越窄,春天的时候,如是落了一场细雨,恰逢又在雨中,在车上坐着,相看那春山,觉得石头都是软的。然而,继续往山的深处,沟沟岔岔、山山梁梁,到处生长着密匝匝的橡树,越靠近源头,树林子越密,弯弯绕绕的山路,完全是在橡树林中穿行,而且根本看不透那林子,即是冬天树叶落光的时候,也看不到它的边缘,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

起起伏伏、连绵不绝的树梢,唰唰朝天,像竖起来的马鬃;在峰岭的端上,铺排着的时候,一遛儿树梢如穿林的长箭,嗖嗖地在耳边飞翔......
我们就住在那橡树的峡谷里。
除了种庄稼,几乎都在树林子里滚打。
看看我们这些谚语:
“呱呱鸡上南坡,各顾各!”
“山里的野鸡,好占坡。”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靠山吃山,无山独担。”

......
这都是些啥?除了山坡没啥比喻似的。
“靠山吃山,无山独担。”
说的多有底气!好像有了这山,就有了依靠,什么也不怕。
那年我去甘肃天水的甘谷,那里的山异常陡峭,几乎没有植被,裸露着黄土,寺庙就依在那山脊上。从远处看,往上爬的人就像是走在刀背上。寺庙周围和沿途的路上,只要有块大石头,就有人把象征着自己的小棍靠在石头下,据说这是在寻找靠山,我看着却像是在避雨,因为这山实在不经靠,弄不好就落空了,充其量不过是个藏头的地方。
怎比我们的橡树林子呢?

橡树和杏树一样,树皮粗粝、暗淡、沟壑纵横,生就一副沧桑模样,我们叫它“栎树”、“老栎树”。因为看上去面老,在它很青春的时候,就给它冠上一个“老”字,这有点像我们村上的庄稼汉。

它喜欢群居,也不排斥独处。
在开阔的地方,遗世独立的橡树,枝桠连着枝桠,树顶子和那打麦场一样大。有着空洞的树身和老枝上,因为常年寄生着青苔、石斛兰、石背柳一类的植物,毛茸茸的,好像树的胡子。站在下面,忍不住就要往树上看,忍不住就要问:“这树上,有没有住着神仙?”
老人们才怪呢!抚着树的身子,拍拍那树的身子,咕哝说:“哼!这才是老栎树嘛!”
山上的橡树,因为一棵挨着一棵,挤着往上蹿,树冠并不大,就是一个高。呼呼呼!蹿起来,遮天蔽日。惧于它们的势力,别的植物很少能在林中插足。
只有一种草很怪,叶子似韭菜,但比韭菜叶长,垂垂拂拂,四季常青,藏在那林子里,生生息息、经久不衰。它的根很会抓地,牢牢地扒在山坡上,任凭雨水冲刷都端端地把持着那一块泥土不往别处流落。所以,在林子里要属它们的根部还算平坦,不管在里面干什么,爬上爬下的,只要踩住这种草的根,就不会打滑;尽管有时候,只能容下一只脚尖落地,踩上去心里就不慌。

它叫“羊胡子韭”,意思就是像山羊的胡子一样,像韭菜一样嘛!它们的根,又韧又密,踩上去稳稳的,说它是草,倒不如说它树,在我心里,它是和树一样的。

但它的叶子却很滑,踩上去像溜冰,摔了多少回仰八叉?

其次是野兰。
兰是讲究缘分的,成天在林子里,不一定就能看见它。然而只要遇上一株,这儿那儿都有了,有时候打一个滑差,就把一丛兰草盘打出来了——盘绕着的根,又白又胖,真想放到嘴里,咬一口!根露出来也没事,有点气息,粘点湿气,它就能活下去。如果从山上把它们挖走,随手往家里的某个角落一丢,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叶子枯萎了,根干瘪着,千万不要扔掉,只需几把土,草草把它盖住,立马就又活过来了。如是春天,或者即将春天,把遗忘了十天半月的兰,再埋到土里,要不了多日,它还开几串花呢!暗香袭来,似有若无。
真叹服它的生命!
然而我们那里的人却把它当草一样,直呼:“兰草!兰草!”

连个花字都不说。
我到现在,还是喊它,兰草!
世界有阴阳之分,太阳为阳,月亮为阴。植物喜阳,万物都朝着阳光生长,大树的年轮就是太阳……动物喜阴,好夜间出没,它们习惯月亮。人类是阴阳结合之物,心清耳静之时,可以听见日月之交接,听树木拔节……羊胡子草、兰草,它们在橡树的遮蔽下,吸一点点阳光,就万古不灭,也是阴阳结合之物吧?
哦,空谷幽兰!那是一种气息。

林子里还生着少许的棠棣树。
它一到那林子里呀!就不是树了,又矮又瘦,如那缺着营养的孩子。然而每年的春天,它们的枝端,还是挂着一些花蕾的。以我们低的身子来说,去橡树林子里摘棠棣骨朵,拿回家填肚子,还是比较合适的。
草匍匐着,兰仰着头,棠棣绕着橡树的脚脖子,这三种植物在林中生成多好的层次啊!
冬天树叶落下来,堆绊在草上,像盖了一床厚被子一般。
春天的时候,浅山的花开了,连翘晃着人的眼,石蹦子把花鞭子垂在石崖上。棠棣呀!像个婴孩一样,翻着轻薄的花瓣儿,让那长蕊翘出来,摇摇晃晃,它们不再羞涩,不但开得大胆,简直可以说有点放肆,闹哄哄的,比那蜜蜂还要嘤嗡。但是迎面吹来的风,并没有带来草木的气息,只有鸟儿的叫声,嘀嘀啾啾,婉转而滑脱,仿佛抹了油一般,你刚想去扑捉,那声音就跑了......

比春天跑得还快!
画眉鸟在花枝上,吱儿!吱儿!没有一刻的安宁,好像那花是它们唤出来的。

灌木丛的树叶长出来了,山羊仰着脖子够吃长藤上的叶子。嘿!脸都仰看不见了,朝到天上的嘴巴里,还有半片树叶没有卷进去,噙在嘴边。看那吃相,多不知羞!脖子下面滴溜俩肉疙瘩,小枣子一样,也不顾及。

羊天生就是和人类在一起的。
它们吃起草来,旁若无人,窸窸窣窣的声音,雨点一样。
不吃草的时候,它们喜欢发呆,盯住一个地方,很久都不动。但它们不像牛发呆那样,怎么着都是满眼的悲伤,让看它的人也忍不住想落泪;羊的样子好像在思考,或者想起了什么事情,或者回忆,一点也不悲伤,能把看它的人带入某种希望和梦想,或者遥远的某处,平时达不到的远方。它发现我们注视它的时候,也与我们对视,没有惊慌和惶恐,样子是那样安详、平和。
紧邻着这一切的橡树林子,却还黑着,仿佛还在冬天。
然而,羊群老爱往那林子里面跑,骂着、吆喝着、石头扔着都不回头,散开一大片,一会儿就跑到深处去了,远远看着好多小白点在晃动。真没啥好吃的,满坡子跑啥?翻过一道山岭,看不见的时候,头羊脖子上的铃铛,听上去隐隐约约,忽远忽近......阳光如流水一般倾泻下来,漫过我们的脚尖,那即将与我们分离的铃铛声,又猝然响起,听着那样急促,疾风暴雨一般,夹杂着奔跑和跳跃......又戛然而止......接着,便陷入长久的静寂......
头羊又骑上哪只母羊了?

哦,这饥肠辘辘的乞丐的音乐,盲人的歌声。

其实,橡树也是发芽了,只是它太高,我们看不清那上面的涌动和雀跃。还要多久呢!眨眼就绿了,耳穗子一样的小花儿也要开了,通天的大树呀!那么小的花,谁能留意呢!

橡树和东北的榛树从叶子到果实都很像,不仔细看几乎是一样的。只是橡树要比榛树高大、挺拔一些,果实也大些,榛子外面有层壳包着,橡子也是,包着橡子那层壳叫像壳。不成熟的橡子、橡壳都是好看的绿色,熟透以后就成棕色了。夏天的橡树果,像个小青杏,在绿壳里面长着个子,小脑袋从壳里钻了出来,长着许多刺刺的橡子壳,把怀抱一松,那个小脑袋挣脱出来了,像个顽皮的孩子,立在枝端。橡树果熟了,啪嗒啪嗒!从树上落下来了,但是有的果子一直到长落下来,还是紧紧抱着,这样抱着的,我们去卖橡壳的时候,便被供销社的人挑了出来。

据说橡壳是做染料用的,橡子嘛!在我们是做橡子凉粉的,但它又苦又涩,大家都不愿意吃它。

唔!秋天,等到秋天......

我就去云芳家,和她一起拾橡壳。

她家在山的深处,独一户,四周都是橡树林,门前有个大竹园,对门沟里有眼小井泉。
她父亲和我父亲叫着一样的名字,我唤他张叔,每年秋假我都住到她家拾橡壳。她姊妹九个,她叔家四个,加上四个大人,十七口人住在一个小院里;从早到晚就是忙、乱。吃饭的时候,门槛上、门墩上、过道里、房檐下,到处都是人,他哥好像没地方去似的,靠在门外的石榴树上。小娃子的哭声、笑声和来自大人的骂声,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大人们整天忙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我在那住着,他们几天都顾不上和我正儿八经说句话儿,简短的问候甚至都顾不上,但我并不觉得被冷落和嫌弃。

她姐叫云,二十好几了,为着照顾下面的姊妹,婆家催了好几年,她妈还不让结婚。

云姐是个很宁静的人。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姐才是她们的母亲。
她不动声色地做着一切母亲们该做的事情,但从不像她的母亲那样,不停地吵闹、骂、慌慌张张。她话不多,手脚却不停,屋里屋外,飘进飘出,真不愧叫了那个云字。从上屋往外出时,在门槛那里,碰见她的弟妹们,总是顺手摸一下他们的头。孩子们一天到晚跟她屁股后面“姐!姐!姐!”地叫,啥事都找她,却从未见她因忙而乱......

我不过十二三岁,在她们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有时候怀里揣个馍,有时候馍也没有,就和云芳拿着布袋,挎着篮子进山了。她家一圈就是橡树林子,不知为什么,我们总爱往那远处跑,从她房后钻进去,缠着坡往林深走,爬来爬去。秋天的橡树叶子稠密,果子落下来,叶子不落,在枝头打着坠,遮挡住我们的眼目,一直不出林子的话,都不知到啥地方了,跑到哪座山上了。

钻在那里面,只觉自己比那鸟还小。

除了脚下的山坡,和头顶上被树枝搅碎了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那碎碎的蓝,深不可测,也就是它,提醒着我们林子外面的存在。

林子里面,从来不会静止的。即使没有风,也还是有风声,呜呜的!即使没有呜呜的,树枝也还是摇动,风永远无法在一棵上隐匿它的踪迹,在森林里它没有秘密。
橡壳滚到羊胡子草的根处停下,橡树果子滚下山坡,又被干树枝梢挡住。橡壳包着橡子坠落下来,砸向我们的脑袋,哎呀!疼死了!我们拾起来,狠狠扔到沟里——和橡壳比起来,橡子就像后娘养的孩子,又沉又便宜,谁想要它。鸟在不停地叫唤,在哪棵树上呀!我们怎么看不见?大风来了,整个林子都在呼啸,树顶扫着天空忽过来忽过去,仿佛要断了,惊慌的鸟儿,这时候都出来了,四下乱蹿,又无处安身......
“要下雨了!我们找一棵大树,避避吧!”她说。
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我俩像两只鸟,依偎在树下。

地上尘土溅起。
一天没下山,快渴死了。这一下雨,我们就着低处的树叶,吮吸上面的水。
林子很怪异!明明是晴天嘛!在林中走着,树上却不停地往下滴水,哗啦哗啦!落了小雨一般。可是真要找那水珠,又看不见。开始的时候,说是鸟尿了,后来又说是树哭了。一说树哭了,我们就会往上看,树好高啊!直溜溜地往上钻,好像没个尽头,好像谁停下来,就见不着阳光了,看着看着,水滴到脸上了,粘糊糊的,带着木头的气息。我一边抹着水珠,一边就想:树这么高,啥都能看见,多美唻!哭什么哭?
晚上,我和她姐她妹六个人住一屋,云姐搂着小妹。

山里的早晨,天明的要晚些,窗户还灰着,她姐已经出去了。
我和云芳也起来,想趁早上山。张婶端着尿盆往厕所,她姐担着一担水回来了,跨过门槛,脸上湿漉漉的,沾着潮气。房后草棚里,我拾的橡壳,堆很高了。张叔在院子里蹲着,换下他的旧鞋,看见我们往外出,叫住我说:
“闺女!我下山有点事,去时空手,顺便把橡壳捎下去一担,你妈少跑一回!”他说着,就去拿房檐下的扁担和篓子。
我最怕去卖橡壳了,不是湿就是脏,没有一回,利利索索验上的。
进门放下担子,供销社的人,就抓住我们的篓子往地上倒,然后在里面扒拉,翻来翻去,看见包着橡子的,就往外面扔,不大一会儿,扔一小堆。我们从山上拾下来,担下山,又担这么远来卖,多费事啊!他这么轻松就丢弃了,咋不心疼?我们心揪着,看着他的手,暗暗骂他。
“去去去!倒出来捡捡,捡完我来验收......”
树叶、草根、橡子什么的,玉米粒大的石头子,通通都要捡出去,真是恨人。
卖完已是半后晌了,肚子咕咕叫着,临走还不舍得把挑拣出来的验不上的橡壳留下,拿回家敲出橡子,再来卖。如果因为湿验不上,十来多里山路,又不想再担回去,那就只好摊到院子里晒,等晒干才过称。
每到秋天,供销社院子里的橡壳,就堆跟那三间瓦屋样,都是女人和孩子们拾的。
秋天雨水多,猪圈里积了深水,窝里也是水,猪见人就哼哼,多委屈似的。我们又要去撸橡树的叶子,回来垫上,肩上的担子大呀,人都看不见了。那猪睡在新垫的干树叶上,快舒服死了,躺在窝里,翻一下身,唰啦唰啦响响,催眠一样把它的瞌睡虫勾引出来,吃吃睡睡拉拉,经过一冬,那一坑树叶就成粪了。
整个冬天,我们村里的人,都在橡树林中砍柴,风把树叶卷到壕沟或者沟底,再大的雪也湿不透,树枝梢扫开一块,就能当场子。

后来,我们出嫁了。
前年春节,我又去张叔家,林子依然,竹园还在,水泉上长满青草,门却落着锁。房坡上落着厚厚的橡树叶子,屋檐下长长一遛儿,门槛快要埋进枯叶里了;看那树叶躺的姿势,我知道那是风从林子里吹下来的。刚吹下来时,并不只是落在此时躺的地方,后来的风再一吹,就把它们卷成这个样子了。
除了大门上新贴的春联,看不出还住着人。
他们去了哪里?张叔他们是否还健在?
我扒着门缝往里瞅,一看见我睡过那间屋子的窗户,眼泪就出来了。
绿的窗纱,被那木条压着,阳光照着半边窗,窗上靠着一双晒褪色了的布鞋。
我的目光从门缝中,穿过他们厦房的顶子,看见房顶之上的坡上,羊群安静地啃食,还没有打春的橡树林,能给它们什么呢?

然而,老天还是眷顾我的,因为我嫁的那个家,虽然是在熊耳山的深处,但是门前屋后都是橡树林子。村里的人,还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整天在林中爬腾,砍柴、放羊、刨药、采野菜、摘酸枣、摘又酸又带着苦味的小山杏......当然也还拾着橡壳和橡子,撸着橡树的叶子,林中那两条十字交叉的小路,就是他和他的父辈、祖辈们,佝偻着负重的身子,踩出来的。

他们种的胡萝卜、菠菜、香菜等等,冬天也不刨,从山上撸下来一些像树叶子,厚厚盖上去,吃菜的时候,把树叶踢过去一块儿,拔完菜再盖回去,一冬天菜都是水灵灵的,也不怕冻坏。

我不停地往家跑,他说:
“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我们这个地方!”其实我那是喜欢那地方呀!我是喜欢那橡树林子。
下雪的时候,总是那两条路上先存住雪。林中的雪可真厚呀!饿坏了的飞鼠、灰鼠们,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树皮都被它们剥吃光了,远远看去白唰唰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橡树的皮它们却不吃,那黑树枝梢齐呼呼地从雪地里站出来,一山又一山,一岭又一岭,伸到那干净而湛蓝的天空上......
树枝梢上连着的云朵,一会儿是匹马了,一会儿是条龙了,又成一只狗了,旺旺地叫着,我还没喝斥它几声,又成鲜花簇拥的幽暗池塘了,又成几只雄鸡了!哦,应该是几只野鸡,拖着长长彩色尾巴的野鸡,它们往林中跑呢!
山风刮来,这一切又被树枝梢抓破了。

咯吱!咯吱!树枝磨着树枝,如同夜里小孩子的磨牙。
可是春天一来,先是阴坡上的雪化了,接下来满山的雪都化了,然而小路上的雪却还不化。

我常常一个人看那林子,看着看着,眼里起着雾。
看那覆雪的小路,爬上一道山梁,跌进山洼,又爬上一道山梁,又爬上一道山梁......我眼噙着泪,觉得某种东西在心里铺排和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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