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水陆庵

这种静我没有经历过。

不大的院子，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在院子一侧站着，身旁是腊梅树。腊梅已经开过了，但花瓣还在树上，还是完整的，还是淡黄色的，还是分分明明的。不卷曲，不邋遢，不憔悴，不着急，不懊恼。只是花有些干了，少了水分，少了鲜艳，少了花香，少了蜂扰，就像资深的美女，不涂抹，不做作，静静地看着你。

腊梅的后面是水陆诸神殿，青砖青瓦。殿前一黑色的香炉，挂满了红色的许愿带，在腊梅的后面，醒目的样子。殿后高大的柏树，苍翠而挺拔，安静而肃穆。我不冷，但是有种凉凉的感觉。我在殿门前站定，殿里面佛像很庄严。我没有进去，看着殿门上的对联：

华藏世界重重无尽尽重重

舍那佛身处处放光光处处

从殿左山墙前的小门出去，就绕到了殿的后面。除了微微的风，都是静静的。刚才看到的柏树，现在只可见粗壮的树干，挺拔而遒劲。后院也不大，接近三角形。靠近远角的地方有一个亭子，柱子是红色的，各种树大大小小前前后后地站在它周围，但却保持着随意的合适的距离，以柏树为主。有一棵我叫不上来名字的树伸过一横枝来，枝头挂着一串串淡黄色的去年小小的果实。亭前路两侧，左边一石低矮，呈三角形，横刻“涤尘”，绿漆，由右及左。右边一石略高，方而略圆，竖刻“灵境”，红漆，由上而下。院墙的外面，柳影新绿，如纱如雾。

后院中间一棵桦栎树，一抱多粗。抬头望去，两只喜鹊在枝间上下，动作舒展，但却并不闹腾，树枝也静静的，不动。喜鹊仍是干干净净的样子，不叫，但是却是聪慧灵动的样子。它们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我拿出手机想拍照，它们似乎早就知道我的企图，立刻轻轻飞到另一个枝上去了，好像还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知趣地收了手机，静静地看着它们，它们就自顾自地玩着，还摇着长长的尾巴示意。我走近大树，它的表皮是粗糙的，却也是整齐的，与其说像裹着网一样的铠甲，还不如说像农舍外面斜扎的篱笆。篱笆里面的绿油油的庄稼透着蓬勃、透着生机。我拿手机抵近了去拍，竟发现绿意充斥着树皮的每一个细胞，就像翡翠一般。我看得都有些呆了。

从殿右山墙前的小门进去，我又绕到了殿门前面。

这里我来过许多次了。每年过会的时候几乎都来。那时候是人挤人，人挨人，蒲团前人们排队磕头，不磕头的随着人流走，并被工作人员催促着，投些零钞进去，一边看着满墙上大大小小的佛像，如此缓慢也快速地转一圈，毕竟地方小，不让停。平时也来过几次，都是陪人，有几次还有导游讲解，我知道水陆庵是天下第一彩色连环壁塑，知道这些壁塑是三教合一，知道这边壁塑是佛祖成佛故事，知道那边的壁塑是佛祖涅槃故事，知道有五百罗汉渡海，有八大金刚护法。正月二十五的古会刚过去几天，今年因为在古会上班时间，我没有来。

稍稍犹豫了下，我轻手轻脚地进了大殿。

这种静我没有经历过。

大殿开着灯，繁复的、生动的彩塑。殿右侧一张桌子，一位着便衣的工作人员坐着，打着长长的哈欠，他看了看我，拿起水杯，拧开盖子，嘶的一声呷了一口水。

我不是佛教徒，但我仍然微微地双手合十。正殿的三尊佛像我没有敢于直视，他们平和的眼神中那种摄人心魄的威严使我心存敬畏。我也没有去磕头，不是不尊敬，只是觉得那只是形式，只要自己内心淳厚善良，自己的灵魂干净，佛是不在意这些表面文章的。

于是缓缓移步右手边，静静地注目站在地上的一排护法，它们有一人多高，瞪圆了眼睛，面目颇有些吓人，持着各种各样的法器，我观察它们的表情，观察它们的眼睛，渐渐的竟觉得它们的亲切来，觉得它们的平和来，原来它们是专门去收拾坏人的吧，也许那些人看了，心里会激灵灵打个冷战吧我想。壁上偏下部分是五百罗汉渡海，它们大多慈眉善目，读经的、思索的、对弈的，都透着发自内心的安静。而他们所坐的大船底下，波浪之中，小鬼们呲牙咧嘴地扛着大船，生动地阐释了善恶和因果。壁上偏上部分是佛祖成长的故事，出世时的指天指地，后来的跋涉游历，菩提树下的顿悟，讲佛法时他的做官的父亲跪地听佛，我都细细地看了。也想这这一千多年来，就在我站的地方，多少朝多少代，做官的穿着官服，文人们穿着长衫，农人们穿着棉袄，盘头的，留辫子的，都会在这里轻轻指点或者轻轻讲述吧。照壁背面供奉的是骑青狮的文殊菩萨，骑金毛吼的观音菩萨，骑白象的普贤菩萨，每次过会的时候，这里都会有人排队磕头，总会挂着各种许愿的丝绸，大多数人都会走近前去，往功德箱里放钱，现在因为是文物场所，不允许放功德箱，于是，菩萨的脚下就有很多零钞，甚至有些纷乱。我默默地看着他们慈悲的、智慧的眼睛，看着他们庄严的仪态，心里充满了虔诚的敬意，感到了自己静静的无比澄澈的心灵。

那位工作人员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又换成了缓缓的轻轻的脚步，看了我一眼，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又转到前殿去了，我听得到他再坐到他的桌子上的声音。这下，他对我这个奇怪的游人会放心了吧我想。他这一来，我仿佛受了提醒，于是毕恭毕敬地给各位菩萨磕了头。

去前殿的拐角处供奉的是药王，我也双手合十，请他保佑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们健康平安。这边山墙上和那边是对称的，地上也是一排护法，壁上偏下部分是五百罗汉渡海，壁上偏上部分是佛祖涅槃的故事，以前听导游讲过，因为道行深浅，佛的弟子们有的急忙掐人中，有的大哭，有的惊慌失措，有的仰头向天追寻，而有的则抚掌欢呼，知道佛祖脱离尘世的纷扰了，都栩栩如生。我静静地注目着，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那位工作人员翻报纸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有他皮带上挂着的钥匙轻磕在椅子靠背上的声音。我于是轻轻地走出了大殿。

这种静我没有经历过。

2016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