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有个刚介女

“九街、十八巷、七十二胡同”的老城，纠结着我辈“坐地苗子”几多挥之不去的眷恋?

每每想起城南关外那条并不起眼的抽丝胡同。窄窄长长，曲里拐弯，长不过里许，宽不足六尺，由西向东再自北向南，经过一片菜园，通往初中母校的侧门，为寻求便捷，我们常常没事找事地从这里穿越。走蹊径并非百无聊赖，也没兴趣考证此胡同“抽丝”的由来，抑或这里古时曾有丝绸商贾大家的出没亦未可知，仅知的是胡同深处居住着一朵童男瞩目的校花，一颦一笑颇有“回头率”，这条胡同就不那么寂寂无声了。

李蕊和我同级不同班，但因家居相近，一起上小学，一起升初中，总有些不痛不痒的接触，她对我一向彬彬有礼，我对她的印象亦属上乘。蕊儿的父母远在大西北，她自幼跟着姨妈在洛阳生活，毕竟是寄人篱下，她总是内敛得近乎孤僻，很少与人交弹心曲，为人处事刚介毕现，防范意识较强，被同学悄悄称为“冷美人”。

初中的蕊儿已出落得鲜丽拔萃。在学业和文艺活动中她并不抢眼，然而那中高健美的体态，紧身得体的服饰，浓密而黑亮的秀发，不长不圆、不宽不窄、白皙光洁的脸庞，晶莹的杏眼，挺秀的鼻梁，玲珑的嘴巴，还是很耐端详的，同学们“背靠背的打分”，她在本校媲美中位于前列。

尽管蕊儿不爱显山露水，但她的暗中加力并不鲜为人知。那时候兴“大批判”，动辄就要“上挂下联”，横扫”封资修“一番，我辈小秀才不免要赤膊上阵，编搬抄连些豪言壮语，居然蒙住不少“白脖儿”的青睐，校园的“老九”（老师）们当然不甚欣赏。记得我“编著”的那期“顺口溜”墙报，围观者甚众，赞羡者不少，连刚介的蕊儿也来请教读书作文，我知道她的数学优于语文，同学们大都惧写作文，她也不例外，我就大言不惭地给她推荐了《文笔精华》等当时能搜罗到的书籍，启发她写读书笔记，没想到无意中竟促进了她的学业，她不甘居人后的刚性，苦读钻研不已，助推自己实现了教师梦，此是后话。

从中学到上山下乡，到招工回城，二十年弹指而过，我和蕊儿城东城西，并未联络，亦无信息。那年同学聚会，一位衣着素雅、仪态端庄的中年美妇和我搭讪，我竟恍然不识是谁。看其银盆大脸，目光炯炯，黑发耀眼，笑容可掬，连夸我发在网络上的文章感情真挚，叙事清晰，故园怀旧，语言锥心，我不免顿生知音的感动。岁月无情，我已鬓发霜染，她依然如此光彩照人，自然是活得舒心滋润，人的精神状态是何其紧要！

听女同学说，蕊儿是个很有刚性的女人，然而并不那么幸运。她的丈夫是个高学历的帅哥，肚里很有点“墨水”，讲学弄文颇有才气，引得红男绿女垂青追慕，耐不住诱惑就“出轨”了。刚性的蕊儿容不得对爱的背叛，虽没有登门讨伐“小三”，却就此与丈夫貌合神离，走向分居。在此后的时光里，她悉心抚养着儿子，攻读了大学本科，成为一名高级教师，在教高中班级时得心应手，得到各方面好评。蕊儿的帅哥丈夫，前些年不幸遭车祸失撒手而去，她虽没掉几滴眼泪，但不计前嫌，带领亲属为丈夫风风光光光地办妥后事，把儿子安排在南方打工，现已做了“白领”。

这几年，退休后的我写书消遣，蕊儿也常上网，她浏览了我的所有文字，每每激励有加，并慷慨地约同学聚会交流，谈及校园生活、乡下风情、人生悲欢，读书感悟，无不感慨万端，但她绝口不谈个人的婚姻家庭。由于家庭的磨难和职场的波折，我心底曾积郁了太多的忧思，总有一种倾诉的欲望，不诉诸朋友难免就诉诸文字。蕊儿提醒我说:“讲真话实话一览无余未必好，总要有所保留取舍，不然会给人留下把柄，甚至攻讦和非难。”这更增进了我对她的理解。吃苦而不诉苦，不做无益的倾诉，这就是蕊儿的哲学。我曾想走进她的心扉，触动她的隐私，把握她的人性底色，但她往往一笑岔开话题，说“忧郁也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不谈家事私情，多寻找点快乐不好吗？”

业已退休的蕊儿，再也没有婚姻，依然体态健美，依旧兴趣广泛，她的爱好一是读书，二是散步，这是每日的必修课。读书唯求博览，散步要走五公里。我送她的三本散文拙作，被她翻了个遍，对老城风物的挚爱，对老城土著的理解，令我受宠若惊。我知道，她的文学造诣是不浅的，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她宁愿述而不著，做一名看客和审美者，当然自有她的道理。这个浮躁的世界假如只有演唱者而没有观众，那恐怕是难言的悲哀。大家都挤在文学的独木桥上期待扬名立万，那大概是”可怜无补费精神”。爱好是爱好，生活是生活，把握本质和特长，才能活得平实而潇洒。蕊儿是刚介的，也是柔情的，她的人生经历与处世哲学，感悟和启迪着我的余生。无论做人、说话、写文章，都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这才是“正能量”。

由于旧城改造，道路拓宽，抽丝胡同早已面目全非，但我心扉里珍藏着老城的胡同，珍藏着众多的“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