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

惊闻海燕英年早逝，是在前年大学同学二十年聚会时。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是湿漉漉的，寒凛凛的，冷簌簌的，沉甸甸的，戚戚然的，大抵就是这样吧。我一时感到晕眩，她，一个那么健壮刚毅的女孩，怎么会英年凋零？我知道此生我是再也不能见到她了。我很想为她写点纪念性的文字，竟一直拖至今天。

海燕是我的大学中文系同学，家住孟津农村，濒临黄河而居。毕业二十二年了，岁月带走了我对她清晰的记忆。她给我的粗浅的印象是冷峻，是的，是冷峻，但绝对不是冷漠，因为在她惯常的冷峻的面庞上我还偶尔能窥见一丝微微的笑意。这让我揣测，冷峻不仅仅是性格使然，在她成长的历程中一定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诸如家境的艰难、生活的磨难等等。而那也会偶尔一现的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让我坚信内心深处海燕还一定有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灿烂理想的追求。

那时上大学相对比较自由，晚自习完全自学，也很少有老师检查督促，可努力学习的同学还是比较多。记忆深处，晚自习的漫长时间里海燕总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是教室左前方靠近通道的地方吧。她很少与人交流什么，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翻阅书本，看书，摘抄，学习，永远那么专注，总是那般用心。有时眉头紧皱，有时若有所思；或者又有什么时候她眉头舒展，似豁然开朗，面部呈现一种暖阳照耀的晴色，正是这时我才能微微洞察出她内心深处的一丝欢乐，大概那就是她阅读中每有会意和顿悟时的欣然自乐吧。

在当时，来自大山深处的我是班上家里较穷的一个，也是学习相对最努力的一个。吃穿方面我比较寒酸，因此就形成了极端自卑的性格，映射到行为举止上，我就显得谦卑至极，矜持过度，现在想来那就是一种让人不忍回想的拘谨和龌龊吧。据我观察，海燕家里应该也清贫，她经常穿的上衣已经褪色，那淡淡的灰色已经彰显出毫无生机的苍白，透示着生活清贫的寒碜。但是，从表情、神态和举止上看，海燕从来都是一副宁静、从容、刚毅和落落大方的模样，我从来看不出她有哪怕是一丝一点的自卑的心态，在这一点上我真的曾经暗暗敬佩她。因为她并不像我那样。

她走起路来，速度快，脚步重，身体摆动的幅度大，她踏在地上的是铿锵的步伐，她留给别人的背影永远能让我们读出果敢、倔强和坚强的字样。在我心中她绝对是女生中的强者，是敢于向命运和困厄挑战的生活的强者。

海燕中等个子，略略壮实，留男式短发，头发还微微有些卷曲。她面部轮廓棱角分明，面色略显苍白，不过苍白的底色上总还晕着一层生动的润红，这是青春少女的脸上才会有的那一种动人的颜色。正是这定格在脸上的那一抹彩虹般的润红，才让她这样一个行为举止略略男性化的女孩并不失女孩的娇羞和美丽，也并不失女人的温柔和妩媚。

后来，记得应该是在一个课间吧，偶然听孟津户籍的同学说起海燕在黄河渡口摆渡挣钱一事，这使我竟真的对她佩服至极了。我不知道一个大学女孩的背后竟还有着这样励志的故事，我不知道一个女孩家竟早早地替父母分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孟津，黄河渡口，那令我神往的地方，可惜我从来没有到过。因此我只能在一次次的想象中描绘一幅既辛苦而也同样浸染着浓浓诗意的农家女摆渡图。每逢节假日，她总是沐浴着旭辉或夕阳，带着甜甜的微笑迎来她的顾客，然后轻轻地划桨，娴熟地把控着履水而行的方向；在那均匀而韵律和谐的桨声中，她轻松地完成了一次次诗意盎然的摆渡。要么是阴雨连绵的日子，阴风怒号，寒气袭人，她顾不得打伞，在船头上沐雨而立；为了完成一次次赖以生活的摆渡，她与汹涌的波浪艰难搏斗，与凶猛的大风顽强战斗，卖力地摇橹，拼命地向前，最终才使一次次摆渡有惊无险，安全靠岸。

大学几年，虽然交往不多，但我知道海燕为人很好，班上同学对她也是一致好评。虽然冷峻，但见面问候时她总还是比较热情的。如果向她打听什么，她也会突然收起面部冷峻的幕布，带着微笑向你耐心地讲解或描述着，一副那么热心的样子。如果谁有困难，她会竭力为你出谋献策，并力求说一些宽慰的话。其实，或许冷峻只是表象，冷峻背后我们常常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最为柔情和火热的一面。

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我的大学同学，谁会想到她竟缺席了毕业二十年的同学聚会，而且是永远的缺席，永远的不得再见。毕业后的漫长时间里，我们从没有联系过，更别说相见，谁曾想到当初毕业时的那次匆匆的分手竟成了我们生命中永远的诀别。听说海燕是意外落水身亡的，去世时还不到四十岁，正值生命的青葱年华，这令我不胜唏嘘、悲痛和喟叹。

如今，每当想起海燕，我就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中那节奏铿锵的语句：“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海燕是生活的强者，是大学时代我心中曾经的偶像。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想我们九六级中文班的校友们定会时时想起海燕，忆念起大学时光中有关她的点点滴滴。我们不仅在回忆中咀嚼着一份同样苦涩的思念和痛苦，而且所有人的脑海中也许都会时时闪动着一双黑色的羽翼，这是海燕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们的唯一的永恒的灵动而缥缈的幻迹。